入宫(中)
太阳升起又落下,又再次升起,直炙烤得大地如蒸笼一般。 河边躺了一位小郎君,衣服发皱,有好几处划破了,头发被干涸的血块凝在一起打了结,全身沾满泥泞草屑。阳光照在他的眼皮上,那么刺眼,也不见他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有一只鸟儿飞来落在他脸旁,探头探脑地在他脸上啄,见他没反应,又跳上他的脸,尖锐的喙去啄他苍白的嘴唇上泛起的死皮,撕扯间带下来好大一块肉,痛意让他眼睫颤抖,藏在眼皮下的眼珠子轻轻转了转。 一只手抬起来挥开了还在啄他唇上伤口的鸟,他呻吟两声,以手撑地缓缓地坐了起来。他茫然地转动脑袋环顾四周,布满红血丝的眼里空白一片。 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从哪儿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儿。他感到害怕和不知所措。 他浑身是伤,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人从山坡上面扔下来的,于是他小声朝山坡上面喊了几声,没人应答,他心里又是失望又是庆幸。 他撑着旁边的坡壁艰难艰难站起来,全身上下的皮肉骨骼都痛。他垂头看向胸前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晃晃叮哐作响的长命锁,伸手小心举到眼前细细翻看。 长命锁正面刻“吾孙商殷”,反面刻“长命富贵”,还有一行小字是“建安四十五年生”。 “商殷”,也不知道是姓商名殷,还是只是双字商殷。 商殷拿着长命锁看了很久,然后将它掖进衣服里放好,转身走近河边蹲下身捧了几捧水喝了解渴后,压下心中的恐慌,谨慎地选择了一个方向走。 不管现在情况如何,他总要走出这个坡底,才能找到家人。 商殷从正午一直走到天黑,才终于见到一座镇口牌楼。 本朝没有宵禁,此时街道上灯火通明,还有很多店铺和小摊,街上行人不绝。 商殷昏睡了两天两夜,又走了整整一个下午,食不果腹加上浑身的伤,让他头脑昏沉、眼前发黑,但他坚持着没有倒在路上,他不想像个乞丐一样被人拖起来扔在角落。 商殷本想姑且当做自己姓商,找个人问问这附近有没有姓商的人家,可是这一路走来,每个人看见他靠近都会赶紧避开,于是他便也不去问了。 他累极了,坐在一处街角准备今夜就在这里歇一会儿。 对面敞开的院子门口坐着一位老妪和一位老翁,一旁的人都打着扇子乘凉说笑,唯有他们两人就那么并排坐着,没有动作,也不说什么话。 老翁看见商殷过来,向着他的方向张望了一会儿,朝老妇说了几句话转身进去院子里了。 老妇先是呆呆地不动,但没等多久就对商殷招了招手,扬声呼喊:“小郎君,来,你过来,可是与家里人走散了?你跟我说说是哪户人家 ,我兴许知道一二呢。” 商殷听见她的招呼抬起头打量了她几眼,见她面容和善,且周围也有些许行人,便走过去了,只是还是隔了几步远便站定了。 老妇人也不介意,倒是在稍亮处看清了他的脸,才发现他的脸上还有未洗净的血迹,头发上还有干透了的血块。 “这!”老妇人一下站了起来朝他走过来,“这是怎么了呀,怎么一脑袋的血啊?哎哟,嘴上掉了那么大一块肉!” 她借着门口明灭的灯笼火光仔细翻看商殷藏在头发里的伤口,那血液凝固了的腥臭味商殷自己闻着都恶心,她倒是丝毫没有嫌弃的样子。 商殷抿了抿肿痛不已的嘴唇,轻声询问:“婆婆,镇子上可有姓商的人家?” “姓商的人家?”老妇人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垂下眼皮看了商殷一眼,“这镇上可没有呢。” “小郎君是商家的?” 商殷低声喃喃:“我不知道……” 老妇人很快问:“小郎君伤到了头,不记得事了?” 商殷吓了一跳,避开不答,只是追问:“那周围的其他镇上可有吗?” “也没有。小郎君,看你的穿着,虽然破了,可也是上好的料子,想来也是哪里的富贵人家走失的公子,可别说我们镇上了,就是这整个县,也没有一户姓商的富户。” 商殷垂下眼,整个县都没有,那他还要去哪儿才能找得到?心中正是恐慌不已之时,突然想到,他可以去官府询问啊,之前却像傻子一样一直没有想起。 “婆婆,多谢你,那我走了。” 商殷说完便想走,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老妇人拉住了手腕。 “小郎君等等,老身的官人略通一些医术,他就在屋里,我带你进去让他看看伤可好?” 商殷往回抽了抽手,退了一步,又警惕起来,说:“不必麻烦了。” “看看吧,你看你头上伤得这么重,也不知还要找多久,要是不治治,说不定回家的路上就晕过去了,这可坏事了啊。” 商殷还是迟疑着没答应,手腕在老妇人手心里转了转,想走。 “哎哟,小郎君你别怕,”老妇人像是看出了他在担心什么,笑着宽慰他,“我不关院门,这一户挨着一户的,大街上也那么多人,你喊一声都听见了。” 商殷慢慢放松了往后挣的力道,顺着老妇人的牵引往院子里走去。 进到院子里,商殷环顾四周,发现这院子从外面看来还看得过去,但里面其实异常简陋,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破。 一位老翁正坐在杌子上,面前摆了一个装满药材的簸箕,拣出来的药材就递给旁边的男童。 看见老妇领着商殷进来了,老翁便把簸箕放到一边去,抬头看过来。 老妇人说:“这小郎君伤到了头,记不得事了,你给他看看上点儿药。” 老翁点点头,站起来沉默地转身往屋子里去了,商殷看见他腿跛得厉害,走起路来一垫一垫的,很明显。 “进去吧,身上还有什么伤没有?” 老妇轻轻在商殷背后推了一下,痛得他一哆嗦,但他摇了摇头,身上大多只是一些瘀伤,等他回家之后再处理便好。 商殷进去屋里,在老翁指的凳子上坐下,老翁给他把了脉,又给他处理头上的伤。 那个男童也跟进屋来,睁着大眼睛认真地看着,和他说话,看他疼得直抽气,还从衣襟里小心翼翼掏出一小块儿饴糖给他吃。 清洗了头发上的血污,上完药包扎好,老妇正好端了一碗熬好的药和一碗素面进来。 “喝了吧,头内有淤血,喝了药能散开,就能记事了。喝了药把面吃了给你嘴上的伤口上药。”老翁接过来递给商殷。 商殷便接过药来喝了,又拿起筷子挑面吃。 老翁看他吃上了,便转身跛着脚去院子里坐着,老妇也牵着男童出去了。 商殷吃面吃到一半,困意开始止不住地涌上来,眼皮子打架,脑子里一片混沌,他甚至已经不能思考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商殷双手撑住桌子想起身,却猝不及防从椅子上栽倒了下去。 土陶碗翻倒在桌子边缘,面条撒了一地,汤汁滴滴答答落下来,顺着不甚平整的地面慢慢地、静静地淌着。 迷蒙中,男童的声音响起,惊声喊着“哥哥怎么倒在地上了”,然后又没了声音,被老妇人赶去睡觉了。 “他说他要找商家,看衣服也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不会是隔壁理荣镇那个商家吧,要是……” “怎么可能,那个商家娘子只生了三个女儿,又不许她官人纳妾,商家哪儿来的小郎君。反正他现在什么都忘记了,就是以后想起来了,也已经进……” 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在桌子边缘岌岌可危晃悠着的碗终于还是摔了下来,“啪嚓”一声,碎了。 商殷的意识彻底沉入了黑暗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