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上)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商家的宅子里,周婆子的女儿在前面打着灯笼,她自己怀里抱着一个六七岁的男童,男童头上似乎有伤,虽然看不见伤口,但从发间渗出的血流了半张脸。 母女两人一路往宅子的后门去,静悄悄的,没人说话。 到了后门处,停着一辆破旧的牛车,周婆子家那口子已在这里等候多时 ,一见两人现身,立马从牛车上下来,几步走到周婆子面前随手提过她怀里的孩子。 周婆子的女儿看着那孩子,张了张口,不忍地轻轻“诶”了一声,她爹听见,乜了她一眼,讥笑她:“诶什么诶,怎么你想养啊?”说着转身将孩子扔进牛车里,“娘的,可惜是个良藉,找不到人牙子脱手,白忙活一场。” 说完一脚登上牛车,鞭子一挥,老牛哒哒跑起来,拖着后面的车体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周婆子见她男人走了,旋身走进宅子里就要关上门,见她女儿还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车子,伸手过去拧着她手臂上的肉把她拉进来。 “死丫头,还看什么看,我倒没想到我女儿原有一副菩萨心肠。” 小姑娘缩着身子小声叫痛,赶紧迈进门来帮着她娘关门。 两人关上门刚要往回走,寂静的宅院深处传来一阵女人的嘶声惨叫—— “啊——我的孩子!不要,娘子我求您了,不要啊,求您了,您怎么发落我都成,求您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吧,求——” 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宅子重新恢复了寂静,周婆子听见门口的老树上突兀地响起了两三声蝉鸣。 “娘……” 女儿在身边颤抖着叫了她一声,移了两步挨近她,周婆子冷眼看她,木着脸说:“走了,该回去伺候娘子歇下了。” 周婆子母女俩往主母的屋子里走去,另一边周婆子的男人驾着牛车却是径自出城去了。 男人驾着牛车,快速向邻镇驶去,快要到邻镇时得穿过一片山间小林,都快走到头了,他突然停下了车。 他这一路上思来想去,还是不甘心,想着后面车厢里那小子虽然是个外室生的,但看他那细皮嫩肉的样子,穿的还是锦衣,一定也是千娇百宠着养大的,身上说不定带着什么值钱货。 于是男人转身掀开草编的车帘便进去了车厢里,见那小子还昏着,黝黑粗糙的手伸过去便开始扒衣服。 商殷昏昏沉沉地躺在牛车上颠簸了一路,他之前哭得太久太用力,嗓子疼得不行;脑袋也痛,伤口处突突地跳着疼,连带着整个脑袋也疼,像是要炸开了一样。 不过,好在有这些疼痛,他才能恢复一点意识。 商殷想要醒来,他念着他娘呢。 今晚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晚间用过饭,他和他娘在院子里乘凉,他体热,吹着夜风也不断冒汗,他娘给他打着扇子,他还问她爹什么时候回来,他娘说爹往北去跑生意了,这几日就回来了。 一切都很好。直到天彻底黑下去,丫头婆子把屋子和廊上的灯点起来,在外面伺候的下人们突然在院子外面喊着有人闯进来了,下一刻院门被撞开,“砰”的一声,震天响。 然后一切都变了,院子里乱成一团,一大群身强力壮的男人涌进来,把院子里的下人全部按住,又有力气很大的婆子过来把他和他娘绑起来,蒙上眼睛堵住嘴,一路拖着塞到马车里。 再次能看见时,眼前是陌生的院子,廊上一位娘子阴着脸端坐着,一个老婆子拎住他娘的领口把她提起来,狠狠扇了好几个巴掌,然后廊上的那位娘子冷笑着说:“下贱胚子,这么多年官人把你藏得可真好。” 商殷躺在牛车里,努力想要睁开眼睛,但是不管牛车怎样摇摇晃晃得他头疼,他就是醒不过来。正当他急得满头大汗时,牛车车轮碾过一块石头,狠狠颠了一下,商殷的头随着这阵颠簸磕在了车壁上,正好磕到了伤处,剧痛使得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商殷一醒来,刚要坐起身,就听见外面一个男人嗓音粗哑的低骂,下一刻,牛车停了下来。商殷赶紧重新闭上眼睛,手边碰到一根木棍,于是小心紧握在掌心中,怕被发现,又移动身体紧贴着车壁,将木棍藏在身体与车壁之间。 男人进来的时候,可能将外面照明的灯笼也带进来了,商殷能感觉得眼前一片光晃晃悠悠的,又很快稳定下来。 男人的手粗鲁地扒开他的衣领,商殷害怕极了,心跳得飞快,随即又害怕男人听见他的心跳声,发现他醒过来了。 这时,商殷藏在里衣里贴身戴着的长命锁被发现了,男人一把抓起他的长命锁,“嘿嘿”笑了两声。 “不愧是商家,就是个养在外面的野种也穿金戴银的,嚯,这上面还有红宝石。娘诶,赚了!”男人边说,边上手来想把长命锁从商殷脖子上取下来。 商殷感受着男人在他脖子上的动作,突然就不害怕了——这是他娘给他打的,他从出生起就戴着,绝不能被人抢走。 商殷用尽全身力气把手中握着的木棍往那男人的方向挥去,男人的惨叫在他的意料之中,或者说在他的希望之中,可那划破皮肉的迟钝手感和脸上溅上一蓬温热血液的感觉却吓坏了他。商殷睁开眼睛,透过糊眼的血液,看见了男人狰狞的面孔。 他这才发现,他手上握着的,不是木棍,是一柄锋利的镰刀。 可他没时间恐惧了,男人已经一手成拳朝他挥来,一手来抢他手中的镰刀。商殷两手握紧刀柄对准男人握拳的手狠狠挥过去。虽然将男人的小臂划出一道深深的血口,但还是被男人另一只手抓住了双腕。 男人天天下地做农活练出来的力气,哪里是商殷这样一位养尊处优的六岁孩童敌得过的,一下就被抓着手腕往车壁上重重一摔,紧接着就是接连不断的摔打。 商殷脑袋撞得嗡嗡响,眼前发黑,手里面拼命握着的镰刀也被轻易抢走了,耳边是男人狂怒的辱骂。 商殷觉得自己快被打死了——男人也确实在狂暴之下想要打死这个被商家主母下令扔掉的野种,但是他不能死,他娘还在商家受尽折辱,他要回去报官救她。 商殷胡乱蹬着腿向男人踢去,也兴许是他命不该绝,他居然脚脚正中男人胸口处被他划出来的伤口,并上人受到生命威胁时的爆发力,男人终于痛得松手把他扔了出去。 在商殷撞上车壁时,已经不堪重负的车壁在一瞬间破碎,商殷顺着破口摔下了车,因为惯性在地上连滚几圈,被满地碎石硌得浑身发疼,停下来时,刚好处在道路一旁的山坡旁。 天太黑了,商殷判断不出来山坡底下到底是什么,是能救他命的土壤还是要他命的悬崖,但是牛车上那个催命鬼已经跳下车朝他大步走来了,他没时间犹豫 ,只能一赌,迅速翻身滚下了山坡。 抱着头在山坡上翻滚的时候,他不断安慰自己,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出了县,而他也从未听说过石益县内有什么悬崖,不会有事的! 随着好像无休止的翻滚,商殷的心跳也不断加速,直到“噗通”一声,浑身入水,他的心跳才缓缓平复。 石益县多水,几乎每个在这里长大的人都擅长泅水,商殷调整身体,轻松一划,随即露出水面。游上岸后,他本想立即回去找他娘,但是过重的伤势让他爬都爬不起来,往前蹭了几下之后便昏倒在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