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

    原来冷战的感觉是这样。

    上着英语课,竖立的书后面,我把下巴搁在桌上,闻着纸张和书皮淡淡的香气。

    书皮是在校门口的小摊上买的,一块钱一张,A1大,一张能包两本书。

    买书皮时我问沈奇飞要不要。

    小学的教材薄而大,有A4大小,不像初中厚厚小小放进书包的第二层都能装下,大书不包书皮书角被书包磨损很快就会卷边。

    沈奇飞摇头说不要。看我挑的认真,忍不住翻动厚厚一沓花花绿绿的书皮,“女孩儿才喜欢这东西。”

    我“啊?”了一声,抬起头,“你说什么。”

    要是听清他说的话,我一定和他急眼。

    他指着一沓素色的书皮,“买这个吧,这个好看。”

    难得从他嘴里听到对文具用品的赞扬,我买了十张书皮,全是素色的,他一份,我一份。

    他的书是我包的。我手艺一般,最后锁边的地方用双面胶粘起来,书皮平平整整包裹着书本,好像封面本来就是书皮一样。

    沈奇飞拿着我包的英语书,站在讲台前领读。

    我张着嘴,脑袋一仰一仰,四面八方的读书声从我口中穿过,变成我的声音发出。

    我不想开口,也不想和他对视。

    我怕我一开口,耳边的声音全部消失,就像那几道慢悠悠被落下的声音,最后在所有人面前和他单独说话。

    我不想和他说话,他早上没有理我。我们的座位隔着两排,下课铃响我叫过他,但他没回头,我立刻把头转向同桌和同桌讲话。

    我怕其他人问我你们吵架了吗,也怕好心的同学帮我叫他,他淡淡问我有事吗,我还怕所有人都无动于衷,看我唱独角戏。

    我的脸皮火辣辣的,羞耻感一路燃烧到了眼角。

    他兴许只是没有听见,下课太吵了,而我声音一向很小。

    一上午的课我都在想这件事,直到他收起英语课本,从讲台回到座位。

    我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眼睛,跟着他一路坐下,我的心高高提起,终于在他侧过脸和同桌说话时坠到谷底。

    我忘了一件事,早上风一样从我身边经过的人,是他。

    午饭在教室里吃。

    个子高力气大的男同学早早把装着盒饭的保温箱抬到了教室门口,到了最后一节课下课,也是英语课下课,同学们一窝蜂挤进走廊里。

    添饭的摊子在每层楼中间,荤菜只添一次,素菜随意。

    今天的荤菜是鸡排,一根木签穿着薄薄的大鸡排占据了半份饭盒。鸡排的火候大了,肉死死粘着木签,总有一段肉不肯被牙齿咬到嘴里。

    不少人把一部分饭菜盛到透明的饭盒盖上,把盒里剩余的菜汤撩到饭里搅一搅,搅成饿急了吃剩的样子跑到添饭的地方添肉菜。

    鸡排是同桌最爱吃的菜,英语课上课前他偷偷翻开保温箱看过,上课时也一直念着鸡排流口水。英语老师拖堂也无法熄灭他的热情,一说下课他匆匆把桌面上的书丢到地上,转移好了饭菜,就要再去添一份鸡排。

    我被他的热情感染到,尽管没有胃口,但多添一份给他也不麻烦我什么。

    添饭的队伍很长,轮到我时鸡排已经没了半箱。

    看着身后长长的队伍我松了口气,还好来得早。

    回到教室时教室空了大半,同学围成一堆堆的,边吃边说笑。

    可今天气氛有些怪,我一进教室,几个不熟悉的男生看着我,你推我搡,嘴角的笑容古怪异常。还有其它几个小团体,远远望着我,其中一个熟悉的同学在向我摇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头雾水回到座位。

    那几个男生的笑声更大了,像嗡嗡叫的苍蝇。

    看他什么反应,没事,他不会管的,看着看着。

    身前身后无数道刺眼的视线锁定我,我放下饭盒,呆呆坐着,突然,我转过身体,看向一直不出声的同桌。

    “我多打了一份鸡排,你吃吗。”

    刺耳的怪叫从笑声中爆裂,“安渺你别浪费东西了,他那么胖,吃白菜就够了哈哈哈。”

    接着满堂轰笑。

    我这才看见,同桌干干净净的桌面上,摆着一个透明饭盒盖子,盖子上堆着小山一样夹着几片黄橙色胡萝卜的炒白菜,炒白菜下面是一块被啃成锯齿的鸡排,盖子边缘一点深蓝黑色的炖茄子冒出头来,泛着油星的汤汁在桌面上缓慢流淌。

    我眼皮乱跳,心脏处躁动的血液瞬间冲击到头顶,一种难以形容的愤怒和委屈让我的喉咙一瞬间像吞食了铅球发出咕隆难听的怪声。我的后背一片潮湿,冷意在体内乱窜,冰锥一样戳得我体无完肤。

    为什么学校垃圾桶里最常见的剩菜,会出现在我同桌的饭盒里。

    我看向同桌。他正低头吃着新打来的米饭和菜,他若无其事,置身事外。一层厚厚的膜将他裹住,他挤在座位最里面,全身黏在一起,拒绝接收一切消息,我和他紧挨着,被他推到了背后大笑的人堆里。

    “你们有病吧?王闯。”我拍着桌子站起来,“你他妈是傻逼吗?”

    被点名的男生笑嘻嘻的,“安渺,你少管啊,我们整那头肥猪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操你妈!”我挥胳膊打落一地书,愤怒让我忘记王闯是班里不能惹的坏孩子,“你他妈骂谁呢贱逼,他叫齐博文你再骂他一句试试?”

    王闯冷下脸,“安渺你别给脸不要脸,再逼逼一句别怪我不给沈奇飞面子。”

    他这话是在我头顶浇汽油,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踹翻了椅子,冲上去指着王闯,发狠道,“沈奇飞他算个鸡巴,你有种当他面干我,看看谁他妈先打死你。”

    王闯脸扭曲着,突然视线一转,乐了,“沈奇飞你看到了,不是我要动手的。”

    他轻而易举推开我,拳头顶着我胸口锤了两下,“安渺脾气挺大啊,我和齐胖子开个玩笑,他这么认真。”

    我回头,沈奇飞端着饭盒站在后门,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吃饭吧,有事一会解决。”

    我想大喊一声不行,但沈奇飞已经走过来拉住了我,他的手像铁链,目光寒冷似冰,让我全身冰冻。

    闹剧就这样结束了,宛如阳光下堆积的白雪,悄无声息融化成脏污的泥水渗透到地底。

    我把我的两个鸡排都给了齐博文,他低声说了句谢谢,眼泪啪嗒啪嗒落到饭里,被他大口吃了下去。

    我没有成为拯救同学的英雄,也不是打败恶势力的勇者,我借着沈奇飞的威名耍了好一顿威风,旁观的同学看我的目光变得闪躲。

    我后知后觉感到害怕,王闯锤在我胸口的拳头留下了难以消除的疼。

    如果沈奇飞没有及时出现,我会被王闯压到地上,打得不成人样。

    他们的拳头许多初中生都怕,父母都管教不了的孩子,只能用暴力镇压。

    沈奇飞坐在我对面看我把饭吃完。

    我低着头揪下好长一段纸,捂在脸上胡乱擦。

    这下我没忘他早上和下课没搭理我的事,就连吃饭也没有和我一起。

    我把脸上的纸团成一团擤鼻涕,噗噗几声很响亮,可我不觉得不好意思,反正都丢过脸了。

    最后我站在王闯面前,指着他的手指都是发抖的,我一定一副快哭出来的怂样,见到沈奇飞后,更像是看见了救世主。

    狐假虎威。

    逼没装成,得罪了一群人还被锤了两下。

    我又擤了一下鼻子,被沈奇飞注视着,全身上下软绵绵地发酸。

    我想叫他别看了,不是都不搭理我了吗,我又不傻,昨天晚上没给你打够,今天你就不理我,一会儿转眼和王闯他们说,你们的事我不管,安渺他不是我兄弟。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好了。

    我不由心底发慌,如果沈奇飞他真不管我了,那我该怎么办。找老师?告诉爸妈?王闯他们到初中会把我忘了吗。还是说会像电视剧里讲得那样,见我一次打我一次?

    我下意识觉得那些老师家长嘴里的坏孩子是报复心极强的恶犬,他们不咬下一大口肉不会松嘴。

    这也是我第一次这么恐惧,恐惧来自于一群想和人开玩笑的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