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下）
塔兰缇亚不知道如果情况不同，他是否能作出更加正确的判断，但他淋了一晚上雨、头发又粘又湿，无光之夜更让他的心中鼓动不停。 悄无声息的，翅膀划动空气的声音像大地的吐息，它的身姿犹如黑夜的魅影，俯冲而下带来一阵凛冽的强风。塔兰缇亚往前一个翻滚躲掉它的爪击，随即立即起身，开弓瞄准。 “嗖！” 守卫魔兽的数量太多，但他此刻无暇顾及。他没有停顿，取箭搭弓，再一箭射向它的后爪！ 在箭射出的瞬间他就能知道是否击中，第一支穿过尾羽，带下来几片黑色的细长羽毛，第二箭射中了它的跗跖。咣当一声，它这才再次回身，戏弄般地绊了下他，便直直地升空，紧接着拢起翅膀直逼而下，气势汹汹、令人窒息的气流涌来！ 塔兰缇亚险险避开旁边的守卫，却没能躲过它的利爪。他闷哼一声，一脚踢开身前的守卫，飞快地沿着哨塔的楼梯往上跑去。 那只巨鸟通体漆黑，身长比他还要高上些许，张开双翅时则有六、七米，长相像是鸮。它的脑袋又宽又圆，金红色的虹膜在夜间微微发亮，中间黑色的瞳孔圆而小，像一块黑斑。塔兰缇亚猜测，如果它尺寸迷你一点，应该称得上可爱。 敌人在天上，他在地上，不占优势。在没有光的环境下，它的视力也比他好上不少，但它那双发光的眼珠子对他来说正是一个绝好的靶子。 他一路往哨塔顶端跑，那只巨鸟在身旁纠缠不休。虽然移动范围变小，好在免于杂鱼骚扰，他在它飞起之时再度拉弓，下面的守卫追了上来，他只好挪开步伐，匆匆放箭，唰地射向它的眼睛！ “嘎————————！！” 箭从巨鸟面盘旁擦过，它被激怒般地大叫了起来，那叫声惊空遏云，在听力比常人好上不少的塔兰缇亚耳中简直堪比针扎。 “呼唔……”他喘了口气，左肩刺痛，用力握着弓把时更是感到钻心般的痛楚。 巨鸟再次俯冲下来，它的嘴细细的、很尖，不知道硬度如何，但塔兰缇亚可不想体验。他身形一闪，往一边的魔兽身旁错开，继续向上跑去。魔兽被巨鸟愤怒地扔下哨塔，塔兰缇亚跳着翻上哨塔顶端，双脚刚站稳便取箭拉开了弓，对着下面漆黑的魔鸟，右手握着箭羽的三指使力。 一层轻浅的、柔金色的光辉包裹着箭簇，对方似乎明白这一击不好惹，它嘶唳着朝塔兰缇亚扑来，塔兰缇亚却像预料到一般，唰地抬起左臂，瞄准它的面中。 他知道普通的箭难以伤它分毫。那是精灵特有的神力，亦是森林女神的赐福。配上他的射术，它能令他的箭在数百米之外贯穿钢甲，魔法师引以为豪的屏障和结界也不在话下。 “……唔！” 疼痛弥漫到五脏六腑，心脏猛地缩紧，塔兰缇亚强忍住左肩的锐痛，将弓使劲拉开，但在箭射出的前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这一击无法对它致命。 额上渗满了冷汗，冰冷无味的液体从唇角滑过，他抿紧了嘴，左手持稳弓把，箭头调转方向松开手指！ 疾风般的长箭在雨夜中划出一道闪烁的柔辉，像是月光色的萤火逆风而行，穿破雨幕飞逝在夜空中。 “——————————！！！” 如果有多余的双手，塔兰缇亚一定会捂住自己的耳朵。但现在显然还有优先级更高的事情要做。 右翼失去了几片主翼羽，巨鸟发出激愤的惊叫，他趁它失去平衡，退了一步，转身从哨塔上一跃而下，翻了个滚落到一旁的屋顶上。 拉开距离，再度搭弓，巨鸟穷追不舍，看来这场消耗战短时间内无法结束。他渐渐觉得左手开始力不从心，虽说本来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能一个人解决掉它，但至少得削弱一些它的战斗力……然而这时他的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来慌忙中被遗忘的某样东西。 “——艾尔妲西亚？” 时间对于魔法师来说至关重要，咒文的吟唱分秒必争，一步之差就有可能扭转局势。 目前的状况对艾尔妲西亚来说是最好的开场，她没有浪费这个绝佳的机会。脑中闪过一排魔法的名称，她在那个大个子转过身来的同时，飞快地召唤出了两个魔法飞弹，挥了过去，在它近身之时正好赶上、用力砸在它身上！ “啪、咚！” 艾尔妲西亚原本在使用衰弱射线还是魔法弹之间犹豫不定，保守起见召唤了水弹是为了观察它的实力，但是在她还没来得及看到那个结果之前，她的身体就条件反射般地作出了行动。 她在施法动作结束之时稍稍弓下身子作出了防御的架势，它对她的攻击视若无睹，重重地朝她挥起了斧头。面前的风仿佛带着血腥与钢铁味的冰凉，她的身体一沉，然后在它举起手臂的时候，灵巧地从它的腋下钻过，直奔角落里的俘虏。 战意在胸腔中鼓动，临战的兴奋感难以压抑，她握住短剑的手指微微颤抖，就像是身体为即将到来的战斗自行做好了热身一般，浑身的血液都在发热。 但是不行。 浅蓝色的水弹砸在它身上仿佛不痛不痒，凝结的魔力溅射状散开，化为元素消融在空气中，在它身上只留下两团水渍。 虽然魔法弹是攻击力较差的魔法，但希尔曾告诉她，如果被它打到的敌人一点反应都没有，那么就不要妄想与它缠斗。实力不对等，除非能够有奇袭，否则就算耗下去被耗尽的也多半是她。——何况，现在没有缠斗的时间。 那双脚的主人是一位女性，还活着，并保有神志。 “哐啷！！” 艾尔妲西亚灵敏地蹲下身子，紧随在她的动作之后的是魔兽的斧头。也不知是被它劈砍在墙上的巨响吓到了，还是被面前的少女吓到了，女性与艾尔妲西亚四目相对，她似乎抖得更厉害了，瞳孔放大，紧紧地盯着她，双唇打着颤，很明显地产生了恐惧。 艾尔妲西亚暂时没空理会她，这间屋子很小，魔兽的巨大体型占了绝对优势，她几乎没有地方可以躲藏。墙壁被那一斧劈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那种程度的冲击力，就算被施加了衰弱射线，自己也会被它轻易劈成两半，艾尔妲西亚庆幸自己没有选择迎战。 希尔教导她的时间虽然算不上长，逃离这里的自信还是有的。她现在思考的是——最坏的情况下她之后的一天也不会有恢复的空闲，她需要考虑在消耗最小的情况下脱离的可能性，还要带上这个人。 就算离开这个房间，下面等着她们的是一大群守卫魔兽。这里是营地的边界，说不定可以直接跳到外面去？但是那样无法跟塔兰缇亚大人会和…… 去找他？不知道他那边是什么情况……自己贸然的行动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不知道那个怪物具体实力如何，也不知道他需不需要支援…… 不，不可能带着这个人穿过那么多守卫，风险太大……而且这个大个子不好对付。至少得引开一部分魔兽让它们没法去找他的麻烦。 但她一个人在森林里不认识路，而这个俘虏的状态很差，若她也不认识路的话，她就算带着她逃出去也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艾尔妲西亚的脑中飞速地旋转，考虑到所有的事情、所有能考虑的事情、所有的可能性、所有的结果。 她在守卫砍下下一击的时候身体弹跳而起，踩上它的手臂，魔兽的反应速度很快，它猛地抬手把艾尔妲西亚甩飞了出去，她翻了个滚作为落地的缓冲，顺手把倒在地上的尸体朝它一扔，自己则跑向另一边。 不——现在没有办法管那么多，她得先离开这里！ 咔嚓两声，那具人类的尸体跟她身后的柜子被砍成了两截，上面的东西铺头盖脑地掉了下来，眼花缭乱中那柄巨斧朝她落了下来——“啧……！”没办法了，她举起短剑接下那一击——！ “呜呃！” 痛——！她皱着眉咬紧了牙，手臂被震得整个都麻痹掉，右手完全失去了知觉，好在她在那之前施放了护盾术，不然断然不会是这种程度，但趁现在…… ——来吧！来帮我个忙吧！ 【冲击武器】！ 刹那间大声念出短却富有威力的咒文，魔兽的斧刃上浮现出一圈浅白色的符文文字，艾尔妲西亚紧张得鸡皮疙瘩竖起，浑身冒汗，血液沸腾地颤抖起来。 念出咒文的同时，她连气也没空喘，用另一只手抓住掉落的短剑，飞快地从它的胯下滚向另一个方向，趴下身子。紧接着她听到下一击“轰！”地砸到了她头顶！ “哈……哈……” 风声猛地灌入房间，冰凉的空气和雨水的气味迎面扑来，艾尔妲西亚用尽浑身力气一剑斩向连在女俘虏腿上的锁链！肩膀使劲把她往外面一撞，连带着自己也飞了出去！ “……呃——” 女性的喉咙中发出了模糊的惊叫声，身体急速下坠，艾尔妲西亚整颗心悬在了嗓子眼，脸被冷风刺得有些疼，连呼吸也变得艰难。 但即使她现在紧张万分，仍不得不保持冷静，幸好这里是四楼，两人飞过了围栏，在落地之前艾尔妲西亚吟唱完羽落术，两人轻轻落到了地上。刚一落地她便拉起女俘虏的手，没命地往前跑。 “……哈、……哈啊……” 要在这片区域完全摆脱魔兽的追踪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艾尔妲西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被她半拖在身后的女性魔法师更是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万幸这里有一个小山坡，在这下面或许能够躲过一时。 右手仍然在发麻，艾尔妲西亚抓了抓，却只能勉强动动手指，连武器都拿不了。她环顾四周，对方向毫无头绪。逃跑的时候只顾着甩掉魔兽们，根本没有闲暇考虑迷路的事情。 她把视线移向跪坐在一旁的女性，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对上艾尔妲西亚的目光，她身子一颤，往后挪了两步。 她看上去比萨娜年长几岁，因此艾尔妲西亚认定她也比自己年长。身高比艾尔妲西亚高出一个头，脸颊消瘦，头发上沾满了泥，看不出颜色。 她的模样让艾尔妲西亚有股熟悉感，思索片刻才想起了那像是不久前的自己，肮脏、弱小、空洞，唯一不同的大概只有她那惊疑不定的眼神。 她穿着魔法学院的校服，但从她身上感觉到的魔力波动，大概只够放一个闪光术的程度。 这并不是多值得意外的事情，魔法师的魔力来源于自身与环境的相性，精神状态和睡眠状况与魔力的恢复息息相关。换言之，魔法师若得不到良好的休息，不仅不可能恢复法力，魔法的效果也会大打折扣——因此希尔从来都不守夜，连带着也不准艾尔妲西亚熬夜。 面前的女性魔法师如今手无缚鸡之力，并且，自己对她有着绝对统御之力，但艾尔妲西亚仍然无法保持平静的心态。这也许是因为，这是除了翡涅纳和萨娜等人以外，她头一次让“自己”直面人类。 艾尔妲西亚不太确定救下她的行为是对是错。她拿出块干面包递了过去，对方看着面包，带着一丝迟疑，抬头看了看艾尔妲西亚，脸上的惊恐更甚，她哆嗦着蹬着双腿往后退去，却发现身后已是山壁。她闭着眼身体蜷成一团，双手交握着放在胸前，嘴唇不停地蠕动，似乎在叨念些什么，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我是来救你的。”艾尔妲西亚说道。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嘴唇僵住了，艾尔妲西亚看着她，努力回想起当初翡涅纳救自己时的语气。 “我会救你。” ——却发现离记忆中的感觉相差甚远。果然队长是不一样的吗？ 不过女性似乎因为这句话停止了颤抖，她抬起头来，扯了扯嘴角，却在对上艾尔妲西亚的双目时再度定住，双手攥紧在胸前，依然什么也没说。艾尔妲西亚见她的模样，好奇问道：“难道你不能说话吗？” “……” 这次她将目光下移，似乎是不想看着艾尔妲西亚的双眼，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见她对自己有所回应，艾尔妲西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对方做了个简单的嘴型，她猜道：“薇？” 薇点头，艾尔妲西亚再度把面包递给她，她犹豫了一会儿接下了，却是闭眼又默念了一会儿，才大口大口地把面包吞了下去。 这种携带用的干粮是黑面包，不同于城里面包店的香酥松软还散发着香气，它非常硬，吃两口就会觉得难受，属于塔兰缇亚绝对不会吃的东西。虽说艾尔妲西亚并不挑食，但看到薇如此狼吞虎咽，也能明白她一定饿坏了。 安静地等待她吃完，用治疗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细小伤口、顺便弄干了衣服，艾尔妲西亚看了看天色。 依然一片漆黑，夜色静谧得仿佛这世上空无一物，好一会儿才感觉到有雨水滴下来，天空中乌色的云团透着晦暗的光，模糊得让人怀疑是自己眼中的幻觉。 艾尔妲西亚对时间没有精准的概念，只觉得看起来快到黎明时刻了。阴天会让天亮的时间推迟，按道理来说，她现在应该等在这儿，放出些信号等待塔兰缇亚来找她。但她非常不喜欢等待。 现在也不是能悠哉悠哉等人的时候……得在明天结束之前赶往布置传送阵的地方，他们的传送阵没办法把薇一起带走。她应该跟杰哈德一样，有能够直接传送回学院的紧急魔法，但是她这种状态下……在这种地方也不可能恢复体力。 正在沉思中，她忽然听到了水流的声音，若有似无，似乎是在自己的后方。 现在让她去找塔兰缇亚或是翡涅纳他们，无异于痴人说梦，但这条河的话……传送阵倒是设置在靠近河流的位置，虽然不用想也知道，就算找到了河流也不一定就能找到传送阵。 她垂下头又仔细凝神听了一会儿，只能勉强听到一点点。她记得昨天听到的河流的声音非常雄健浑厚，如果没有听错的话，这说明它离这里非常远。 艾尔妲西亚深深地呼出口气，打定主意，站起身。 这时候的风还带了些深夜的寒意，夹杂着冰冷的雨，像细小的针刺从四面八方灌进长袍里。奇妙的是，塔兰缇亚不在身边之后，她开始感觉到冷了。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和肩膀，拢住衣服，看了薇一眼。 “走吧。” 薇却迟迟不动，她看似有些心神不宁，犹豫地抬头看了看艾尔妲西亚，抬手指向她的右后方，又指了指自己校服胸前的安历艾拉王家徽章。这样来回指了两遍之后，艾尔妲西亚一愣，问：“还有人被关在那里？” 得到薇的肯定，艾尔妲西亚沉思了片刻，她感觉对方没有撒谎。她没有自信能够只身一人再次潜入那样的营地中，但他们的任务是要把所有活着的学生救出来…… 脑中闪过一个翠绿色短发飞扬的高大背影，艾尔妲西亚闭了闭眼。 “你认识路吗？”她问道。 薇看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