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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回光返照

    第十五章 回光返照

    盛夏时节,长沙城外的炮火震耳欲聋,自从四月开始,日本华北派遣军便开始了豫中作战,到了六月的时候,从十六号开始,经过两天的激烈抵抗,到了十八号下午,两点多的时候何坤匆匆提着枪赶了回来,拉起青山雅光便走。

    青山雅光之前就已经知道情况不妙,日军这一次攻击十分猛烈,因此昨天晚上和衣而卧,根本连衣服都没有脱,这个时候抬起脚就可以直接跟随撤退。

    青山雅光没有问诸如“前线战况如何,日军现在到了哪里?”,或者“我们要到哪里去?”他知道长沙城已经守不住了,至于要撤退到何处,可能一时也未有最后的目标。从前自己在日军之中追击中国军队,获得的经验是,对方在一线阵地抵抗非常坚决,然而一旦一线前沿被突破,那么二线三线阵地就如同已经破开的竹节一样,很快土崩瓦解,这就与日军的步步抗击不同,假如长沙的守军也是这样的作风,那么就不知道要退到什么地方才可以暂时站稳脚跟。

    溃败的军队和难民一起匆匆撤出了长沙城,后面还有激烈的枪炮声,那是断后的军队在抵抗追击而来的日军,掩护其她单位后撤,虽然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但是也可以感觉到那种含蓄而深厚的战友情谊

    一路急行军在田地与山野之间走着,一直步行了一整天的时间,到了晚上在山间荒村宿营的时候,青山雅光终于有精力想一点事情。他捶着自己已经硬得仿佛两条木棒一样的腿,虽然即使在囚禁之中也没有变成那样懒散的人,每天坚持锻炼身体,训练到能够用一只手来做俯卧撑,然而毕竟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种艰苦的行军,所以一时间十分不适应,这样的行军让他想到从前身处进攻中的日军序列里,跋涉在中国大地上的无休无止的进发,疲倦的程度类似,但是心情却有很大不同。

    青山雅光从房门口的砖块上站了起来,走到那坍塌的土墙边,这个时候已经是黄昏,夕阳的光线逐渐朦胧,这个时候盘绕在墙上的葫芦花开始舒展花苞,柔软而宽大的花瓣在晚风中轻轻颤抖,有一点像朝颜,只是花色一片纯白,正是很令人伤感的夕颜花。

    虽然周围仍然有硝烟的味道,然而青山雅光这个时候却很离奇地想到了那传世的旖旎故事,之中也有一位夕颜,住在简陋的市井街道上,周围十分肮脏杂乱,她住的地方倒是经过了一番修整,看上去新洁清爽,然而无论如何,仍然是处在贫民的环境之中。就在这样的房屋板垣外,生长着一种平凡的不知名花朵,那就是夕颜,惯常是在那陋巷墙根之下开放,光源君感叹地说“可怜的薄命花”。

    事实上夕颜那样一个隐藏于平凡市井的、清纯而有灵性的女子,生命确实是短暂的,从前自己看待这夕颜花,也受了书中的影响,也觉得是脆弱凄凉的,然而此时在这炊烟四起的山村中看到,却蓦然地感受到一种勃勃的生命力,即使在这荒凉的小村庄,没有人像侍弄名花一样很用心地培植它,只不过作为一种日常食用的蔬菜来种植,也没有文人墨客来欣赏,并且为它做出许多美丽的诗篇,如同梅花、菊花一样,然而这些素净单薄的夕颜花却在这荒野山村开放得十分悠然,此情此景在自己心中不由得洗刷了它的伤感色彩,而有一种坚韧顽强的感觉。

    青山雅光转头看着那倒塌了一半的矮矮短墙,那上面用白粉刷着标语:

    “岳家军,如弟兄。

    犯军令,不留情。

    每次出兵,买卖公平。

    一草一木,不扰百姓。”

    如同日本用古代武士——比如楠木正成的勇烈来激励当今的士兵,中国在此国难之际,也是用古时候的英雄来激发军人们的勇气和自豪感,虽然没有明确听何坤提及,然而从前自己自己与中国的农民接触过,知道一些国军的纪律也是极差,随意征用房屋和粮食物品,因此一部分中国人对于军队——无论是中国军队还是外国的日本军队,都是一种警惕而冷漠的态度,大概在她们看来,凡是带枪的人都没有什么区别吧。

    另一面墙上刷写着:

    “倭寇称‘皇军’,贪财又好淫。

    强奸我妇女,掠抢我金银。

    如此‘皇军’,人面兽心。”

    青山雅光默然不语,这些指责确实是有根据的,虽然自己的中队纪律约束是比较严格的,然而其她部队的情况自己也时有耳闻,除了一线战斗人员的放纵,连医务兵都加入到这里面来,其无耻程度连一些备尝艰苦的步兵都感到有些难以接受。

    他站在矮墙边往对面一看,只见前方房屋墙壁上面写着:

    “不要钱,不怕死。

    爱国家,爱百姓。

    遵守纪律,服从命令,这才是革命军人。”

    这样的口号还是颇具现代气息的。

    青山雅光站在短墙边,正在默默地想着,忽然听到那边有人在呼唤自己:“青山君,快来吃饭了。”

    青山雅光答应了一声,转过身来向着房门走去,何坤站在门口,脸上的黑灰还没有擦净,正在等着他。

    败退的国军连续后撤,每天早晨从一个宿营地离开,就将那里一把火烧掉,这就叫做“焦土抗战”,不留一点房屋粮食给日军,以免资敌。青山雅光看着当地农民那痛苦到麻木的眼神,不由得也在担忧,她们今后的生活要怎样继续呢?中国本来就很贫穷,经济条件相对较差,如今又将她们仅有的赖以为生的东西烧光,当军队的扰攘过去之后,她们要住在哪里,吃什么呢?

    然而他转瞬便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实在有些虚伪,虽然说中国之前也是连年军阀混战,然而如今中央军焚烧乡村,直接原因毕竟是为了对抗日本军队,最起码在这类事情上,日军不是完全没有责任的。

    国军一直撤退到湘西地区,这才停止了一路狂奔,何坤所属的部队在一个小镇驻扎下来,虽然号称是镇级行政单位,然而小镇十分破落,从里到外透出贫乏荒芜的气息,走在街上看着两边那陈旧残破的房屋,心中不由得便升起一股空虚颓败的感情,青年人所剩无几,只有老人留守在这里了,看到日暮斜阳下,那几张巴着窗户往外看的满是皱纹的脸,就不由得有一种惨烈的感觉。

    营部设在一个相对比较完整的院落里,虽然桌椅板凳还在,可是除此以外几乎空无一物,简陋得象是山崎街道上定九郎的住所,长沙城中的宿舍虽然也非常简洁,然而布置风格朴素中透出雅致,而这里,灰尘在桌子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青山雅光找出一块破布便开始擦起桌面来。

    蓝春生找出锅来,点着了木柴开始烧饭,然而一大锅糙米粥煮好之后,却发现这一家没有留下饭碗,于是营部的人便拿出自己的饭盒,纷纷盛装晚饭来吃。

    青山雅光看着何坤放在自己面前的那只深绿色的金属饭盒,那是日军的九二式野战餐盒,接连三次长沙会战的坚守,在日军退却的时候,国军获得了许多战利品,其中就包括这种制式餐盒,食物之类的易耗品早已消耗完毕,坚固的饭盒却留了下来。

    从前住在长沙的时候,基本上不会用到它,吃饭都是用瓷碗,虽然是相对粗陋的陶瓷,精致程度上比不得日本军官用的带了一颗星星的陶瓷餐具,但是比起士兵用的代用食器胶木碗,还是多了一些生活气息,如今在这里再见到这样的饭盒,真的颇能引起回忆,青山雅光瞬间记起从前在日军战地之中,休息的时候士兵们将装了米和菜的饭盒串在一根长长的树枝上,下面挖了坑堆起木柴点起火来,集中烹调,之前他还看到过用蜡烛加热的,有人在看着火,当饭煮熟了招呼大家,那也是浓浓的战友情啊。

    在这一次撤退的路上,因为荒野之中难以找到炊具,有的人也用这种日本饭盒来烧饭,然后与战友们分食,因为九二式饭盒体积够大,一次可以做出两餐的分量,当时做饭的时候,青山雅光还听到有人在议论:

    “这饭盒上的划线是做什么的?”

    “是说该放多少水,三两米的话,水就加到第一道线,六两米就加到第二道线,这样就方便多了,免得不知道该添多少水。要说日本人也是挺能琢磨的,这样的道道儿都能给她们想出来,我之前怎么就从来没想到呢?”

    “哎呀这里面还套了个小的,这是用来装菜的?”

    “小子聪明,装点咸菜挺不错的,饭菜盛到一个碗里,看着总有点像是乡下人,这样饭和菜分开来装,看着就体面些,咱们出来当兵一场,也得学点文明的样子。”

    这时何坤的声音将青山雅光从思绪之中唤了回来:“到了这里,终于巩固住了,今天晚上可以脱了鞋睡觉,好好放松一下。”

    青山雅光点了点头。

    何坤目光融融地看着青山雅光,这一路青山雅光的军事素质充分地展现了出来,虽然脱离战场已经两年的时间,然而技能并未退化,不但能够坚持行军,有时甚至还能够帮助别人,一些年轻的士兵身体倒是还挺健壮,然而由于是新兵,所以虽然很有干劲,但是经验不足,不知道如何自我调整,何坤曾经看到过青山雅光用简单的中国话和他们讲着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虽然出于对职责的坚守,青山雅光没有加入国民政府组织的“在华日本人民反战同盟”,然而这么长时间的相处,终究有一些感情存在吧,所以或许在一些他认为“不太重要”的事情上,终究不能做到心如止水冷眼旁观。

    见青山雅光默默地吃着,似乎有一些心事的样子,何坤一笑,说道:“这里的条件是艰苦了一点,等将来情势变化,希望能有所改善。”

    青山雅光一笑:“常年军旅的人,睡觉还要绣花枕头吗?这里已经很好了。”

    吃过了晚饭,青山雅光来到外边房间里,看到油灯之下蓝春生正在擦拭那支三八步枪,看着那熟悉的枪支,青山雅光不由得伸出手来,轻轻抚摸那冰冷光滑的枪身。

    蓝春生一看他的动作,登时警惕地将枪往一旁挪了一下,同时“嘘”了一声,虽然没有说别的话,然而那意思很显然是“不要动”,即使相处了两年多的时间,面对自己时警觉性依然这么高啊。

    青山雅光指了指枪身上的一个花纹,轻声说:“那个菊花的图案,是皇室徽章。”

    当年自己受训的时候,教官告诉过大家:“枪身上刻有菊花徽章,即是陛下所赐,爱护它要胜于爱护生命。”

    虽然青山雅光是不太相信“枪比人还要重要”这一类的话,然而作为日本人,对于天皇还是有着特别的情感,一看到这样的菊花徽章,就不由自主想到了天皇,当年在军队里的时候,几乎天天都能看到,因此印象也就格外深刻吧。

    蓝春生歪头看着那花纹,“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是这样啊,我之前还以为是个剖开了的橙子。”

    青山雅光微微苦笑了一下,他也知道蓝春生不可能对日本天皇有什么尊重的,不过虽然他没有表现得很敌对,但是这冷冷的嘲笑也很够人消化。

    何坤站在后面也笑了一笑,日本人有许多都是非常尊崇皇室,青山雅光也未能免俗,有的时候自己也感到奇怪,像青山雅光这样一个颇富文学气息的人,本来应该是更为自由浪漫的,为什么会对皇室那样敬仰信赖,莫非因为对的喜爱,让他迷恋皇族的那种光环?书中实在是把光源氏描写得太美好了。

    这一年中间又经过几次迁移,芷江城中十二月三十一号的早上,青山雅光下了床穿了鞋,一只手利落地系好了鞋带,这时何坤笑着说:“过了今天,明天就是元旦了,西元历又过了一年。”

    青山雅光轻轻叹了一口气:“明年我就三十岁了啊。”从二十六岁的时候起,大好的时光,倒是有三年多的时间在囚禁之中度过,转眼已经而立之年,真的有一种虚度时光的感觉,不过自己也真的不想再上前线打仗,只想回到日本。

    何坤含笑安慰道:“刚刚三十岁,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候呢,无论如何,明年毕竟是新的一年,总会发生变化的吧?比如说结束战争,到那个时候,青山君就会有新的生活。”

    前几天自己与陈旅长说话,旅长陈金鹏便冷笑着说:“一口气贯通了南北,日本人好大的胃口,跟吃了二斤人参似的,回光返照呢,还挺厉害,我看看他们能不能派出这么多人手来防守这么老长的战线。”

    这句话正说到自己心坎上,自从豫湘桂战役大溃败,国民政府颇受国人指责,“腐败无能”的帽子牢牢地扣上,当年蒋百里将军曾经说,应该主动出击上海日军,迫日军主力进攻路线由东北-华北-华中-华南的南北路线改为沿长江而上的东西路线,从而充分利用沿江的山地与湖沼地利,抵消日军武器训练方面的优势,结果这一下可好,全线都给人家打通了。

    其实如今的局面, 何坤也觉得非常丢脸,然而他心中也在想,从河南到广西这么一条纵贯中国的大动脉,日本人真的有兵员严密驻守吗?兵力分散驻防空虚,其实安全性很差的,很容易捉襟见肘,日本士兵再厉害,也不能以一当百。

    青山雅光忧郁地摇了摇头:“说来年的事,给鬼见笑。”

    何坤听了他这句话,一时间也不知该怎样安慰,却见青山雅光想了一下,又说了一句:“如果日本能够尽快和各国讲和,该有多好啊。”

    青山雅光点点头:“我也希望日本天皇和政府能够这样做,过去的损失已经够惨痛了,希望他们能够为了大家的福祉,尽早放弃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