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节
皇帝这封诏书到了吏部,姜沃就知道:啊,陛下这是小黑莲花的性情又犯了。 皇帝边‘伤心’说着‘骨肉至亲,不能致于王法’,边干脆利落把滕王的邑户及亲事帐给削了—— 姜沃去岁刚经手了贬滕王至洪州之事。 当时她还在心里算呢,洪州即南昌。 滕王再起楼阁的话,便是后世最出名的一座滕王阁了吧。 果然,滕王也没令姜沃‘失望’。 虽然皇帝又是下圣旨斥责,又是削他的食邑,但滕王不在乎:他可是皇帝亲叔叔,只要不谋反,皇帝也不能打死他不是? 既然皇帝没收他的食邑,滕王就决定‘自力更生’。 于是在当地认真敛财起来,继续建他的滕王阁。 * 杜氏仆从为姜沃递上一卷文章。 她便低头细看王勃六岁时的文章—— 文采天赋,实在是锥处囊中,掩都掩不住的才气纵横。 这字想来也是他自己写的,已然初见字体架构,但笔触尚稚。 见此笔墨,姜沃忽又想起一事:她如今已经攒了许多大唐珍贵原版手稿,从帝王将相到神医名士皆有。 她在姜宅中有一间单独的屋子装这些手稿。 用木匣一个个封好。 特意嘱咐过人,永不许带灯烛明火进去。 现在,那屋中的几架条案,都摆的满满当当了。 她还未系统整理过。 姜沃低头看着眼前手稿——是不是已经到时候,该建个有索引有条理的个人收藏博物馆了? 也好留待后来人。 她思绪飞到博物馆的过程中,杜易简正亲引着好友之子,挨个见过宴上的几位随驾朝臣、国子监学子与并州当地的官员与出名些的文人。 两位年过七旬的并州大儒,被宴席主家与在场诸人推坐首席。 其余在场人,论官职算,除并州大都督府的长史是从三品外,再次便是姜沃的正四品上吏部侍郎。 于是杜易简很快带着王勃来至姜沃案前。 姜沃目光落在眼前七岁童子面容上。 他正在按长辈指点过的,一丝不苟见礼:“末近后学见过姜侍郎。” 杜伯父已然告诉过他,这位吏部侍郎年纪轻轻就做过考官之一,将来他若是要贡举,少不得要再与她会面的。 此番他能至此,也是杜伯父听闻圣驾欲驾临并州的消息后,特意第一时间派人去齐州送信,父亲又立刻为他打点行装,让兄长紧赶慢赶把他送来的。 王勃少年早慧,知这是父亲和杜伯父在为他将来铺路,希望他能扬名,将来能够仕途通达。 为自己,更为家族。 身上背负着长辈们绝大的期许,七岁的孩童不免紧张,生怕行差踏错,倒是让长辈们失望。 行礼很规矩到位,却有些板正。 姜沃已然历经世情多年,对眼前孩童的想法,一望即知。 此时,她眼前便不再是将来会做出《滕王阁序》的出众才子,只是个心理压力很大的孩子。 姜沃扶起眼前作揖孩童的胳膊。 又从案上拿起一枚红润可口的杏子递给他。 王勃一怔,连忙伸出双手去接。 杏子落于掌心。 他抬眼,见眼前姜侍郎,神如烟云难以琢磨,对他温声勉励道:“少时聪察岐嶷,更当砥砺心性。” 姜沃此言,全然发乎内心:王勃一世宦途飘零,多半是自身性情的缘故。 有的人,天生会作诗,但不会做官。 这是两种决然不同的天赋。 姜沃出此言,旁边杜易简顿生惊喜。 姜侍郎今日到此,几乎未发一言。 杜易简也能理解—— 相人这件事,本就要慎重,一般以‘相人’出名的大儒名士,都是轻易不肯开尊口的。 何况姜侍郎身担‘袁仙师之徒’与‘吏部侍郎’两重身份,自然更慎重以评人。 可她方才,居然明明白白开口夸了聪察岐嶷。 不光杜易简,宴上众人都看了过来。 其中就有一位大儒道:“这位王家子,可是之前杜长史盛赞的‘王家之宝树’?” 此话一出,杜易简略微有点尴尬。 这确实是他之前盛赞好友之子王勃的话。 如今在此宴上被人说出来,似乎……是有些夸的太过了。 所谓‘宝树’的典故,是出自东晋谢家。 谢安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谢玄回答:“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2] 以七岁之子,比东晋谢玄,在许多人看来,自然是大为过誉。 这位并州大儒点出此事,自是觉得杜易简捧人太过分了。 倒是姜沃,听闻‘宝树’二字,心中一动:所以《滕王阁序》里那句‘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莫非缘故在此。 其实,只《滕王阁序》一文传于千古,王勃又何尝不是‘王氏之宝树’。 姜沃如此想,便如此说了:“此子之才,将来亦是留于文史的‘宝树’。” 杜易简方才微微的尴尬,立刻化作了满满的喜悦。 将来! 袁仙师当年就说过,他的姨兄岑文本,将来能拜相,果然应验。 数十年后,他的高足又如此预言好友之子,必是准的! 姜沃言毕,春日宴一刹安静如许。 虽是有人不信(比如方才的大儒),但却没人反驳。 又见这位神如闲云野鹤的姜侍郎举杯道:“在座诸位,将来名垂竹帛,留于文史的又何止一人。” 此话一出,宴席氛围立刻又是一变。 姜沃已然不太在意旁人的看法。 只是自顾自饮了一杯。 其余人见此,甭管心里怎么想,也都赶紧举杯陪饮了一杯。 其中尤以李敬业为甚—— 他特别像那种上课时候爱接老师话的男孩子,立刻举杯捧场:“借姜侍郎仙言,只盼来日我等都能名留史书。” 简直是‘活泼开朗大男孩’。 姜沃:……感觉李大将军的基因,在长孙身上变异的好厉害。 她忽略掉李敬业。 搁下酒杯,再次望向眼前因方才之言而拜谢的孩童,观量片刻。 观量的时间略久,以至于杜易简都有点不安。 他刚要发问,就听姜侍郎问道:“杜长史身上有无铜钱?” 杜易简连忙取出几枚。 其实早些年,姜沃都是随身带着卦盘的,还是入了吏部后,才将卦盘收起轻易不用,平时起卦只用铜钱和骰子。 于现在的她而言,铜钱也够了。 她要卜一卜此世界线王勃的命数。 是否还是二十几岁就落水而亡的命数,又是否是死劫不可更改。 因是‘荐才宴’,案上除了酒馔,皆备有纸笔。 姜沃就推一推面前的纸笔,对王勃颔首道;“将你的生辰八字写下来。” 孩童一怔,忍不住回头去看杜伯父。 杜易简则看眼前姜侍郎。 只见姜侍郎指尖转着一枚铜钱,眼瞳虽清澈如水却又幽深如潭,开口道:“我观此子面相,弱冠后有一命劫。想为之一卜。” 杜易简连番致谢,又连忙命王勃写下自己生辰八字。 姜沃掷出铜钱。 片刻后,观卦象而心略安。 大约是此世许多事已然不同,并非不可破的死劫。 她取过纸张。 王勃则又重新蘸墨,恭敬将笔递上。 姜沃写就一句话,折起,递给王勃,又道:“待你弱冠之年,当往长安。我会再为你卜一卦。” 杜易简带着王勃连番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