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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胡沙(十八)

    那个“儿”字声气婉转又活泼,话落双唇仍未合上,顺其自然笑出七八粒珍珠牙来,缀在眉眼底下晃晃荡荡。

    饶是陈僚有心严肃些,仍难将薛凌和权位深宫联系起来,只说是少女明媚,怎么看都更像个娇养闺门。

    他笑笑要答,旁儿王泽道:“这可是一见如故,薛姑娘都打听上陈兄家世了,方才听姑娘自言尚未出阁,莫不然呆会还要问个生辰八字去?”

    逸白笑道:“王兄给我留两分薄面吧,薛姑娘虽今日为友,到底是我半个主家,怎好言辞孟浪。”

    王泽稍躬身赔了个不是,只说几个男子随意久了,一时逾越,还请莫怪。薛凌自是随口推了,借着逸白的话头道是寻常消夏,怎么还论起主客来。

    听闻这话,王泽反眼前一亮,刚才逸白那句“主家”,分明说的主子下人,薛凌张嘴后,便成了主人来客。前者分高下,后者讲的却是情谊。逸白固然是想提点众人收敛些,但难免有将这位姑娘驾起来之嫌。

    她答的极好。

    樊涛亦是多了几分笑意,只想着休管薛凌如何,总而是有几分聪慧在身上。倒是陈僚后背一凉,唯恐是薛凌存心打探自己身份。

    能坐在这的人,自是没少经历风霜刀剑,红粉骷髅,胭脂画皮见得多了,竟也因着小姑娘家家几声笑就掉了轻心。

    幸而王泽则半真半假一句玩笑话提点,陈僚先与王泽笑过,又瞧与薛凌温文笑道:“姑娘既知汝蔺地处西北,那定也知道汝蔺城东地阔跑马,城西水丰牧羊,你问我是不是官儿,这问得是马倌儿还是羊倌儿?”

    逸白在一旁笑:“几位越说越逗乐了。”

    薛凌仍是双目熠熠盯着陈僚,娇声未改:“我不爱跑马,也不爱牧羊,我问得是腰间黄金印,额前白玉光。

    你是汝蔺的官儿吗?那边就要打仗了,你不老老实实呆着,这个节骨眼上跑什么?”

    她突儿如此直白,再不好推脱陈僚下意识看了眼逸白,想着那会子逸白既没细说,这会如何答实难拿主意。

    薛凌这才撤了目光,捋了袖沿作势要去拿桌上茶具,手还没伸出去,逸白笑道:“姑娘既问起,不敢瞒着,陈先生现任汝蔺度支,主粮粟积贮之事,此次回京,是为着春耕预税等杂务,来与户部对账本的。

    数年之前,壑园往西北收药材,与他生了渊源,这些年常有来往。今儿个朝事散罢,特来园中小聚,本该先与姑娘说的清楚些,只因我与他原约在几日后,早间便没提起。

    没曾想到王先生今儿个也到了京中,又逢樊先生还在,大家都是旧相识,赶巧一道儿聚了。”

    薛凌手缓缓伸出去,轻弹了下茶碗这才端起来,抿着碗沿不紧不慢道:“是吗,你们是赶巧聚了,我却是你特意遣人请来的,那就是我来的不巧。”

    抬头来,脸上笑意未减,却是无端眉目硬朗许多,平白生出些威势来。坐间各人皆添了正色,陈僚见逸白将自己身份抖了个底掉,一时试探道:“白先生说的正是,却不知薛姑娘是.....”

    王泽抢话道:“诶,先儿个不是说了,薛姑娘是霍家姑娘贵客,你这刨根问底是和意思?”

    薛凌又抿得一口茶,脑中想了一瞬雍州,虽不知这个王泽在雍州如何,但看此人言行,实属比陈僚高明许多。

    她搁了茶碗,换了个沉稳口吻,笑道:“原来你是管粮的,既然如此,那我知道你为什么回京了。”

    陈僚还是下意识看了眼逸白,樊涛有意挤兑,笑道:“是吗,白先生不是说他为着春耕预税来的,莫不成还有别的?”

    薛凌斜斜瞧过他一眼,转脸向着陈僚,再无笑意,直接道:“去岁五六月间,霍准以筹备援羯为由,往宁城一线囤粮。后来霍准满门被诛,朝中始知原来他不是想援羯,是在密谋造反。

    他死了之后,那些筹起来的粮草去了哪.....”她看向逸白:“我虽瞧过账本盈余,好像还真没问过具体都去哪了。”

    犹记得当时从平城回来都是霍准死后月余的事了,又赶上老李头归天,各种乱七八糟的破事,那时也没想那么远,是没问过剩下的东西哪去了。

    逸白忙道:“古来军需是大事,来往都有白纸黑字,文书造册,蒙昧不得,除却宁城战事消耗一些,别的都各归各库,回到天子仓库去了。姑娘瞧得账本,皆是园中正经生意往来。”

    陈僚跟着点头道:“正是。”

    薛凌嗤道:“造册的回去了,没造册的呢。谁不知道霍准假公济私,拿一石的引,走十石的粮啊。这事儿,还是我帮着办的。

    当时没问他将那些东西放哪了,今儿你坐在这。”她将目光放在陈僚身上,好整以暇道:“想来,该是藏在你手上了。”

    “这...”陈僚结舌,薛凌又道:“我是没干过春耕预税的活计,只听闻,地方事务一律走文书上报,官员非年节述职,无诏不得回京。

    这一不过年而不过节的,分明是天子诏,你才能回来。他为的什么诏你?不外乎西北胡人要打过来了,那头抽丁不易,筹粮也难,算来算去,就那么几个城能收刮点出来。估摸着,城中管钱粮的,该是和你一道儿回来了吧。

    至于你这般急匆匆往壑园来,怎么?皇帝狮子大开口,要将你几人榨骨吸髓,你怕藏不住了?”

    陈僚万没想到这等私事薛凌也知道,不由自主又看逸白。薛凌冷道:“你老看他做甚,他脸上有洞给你藏吗?”

    逸白噗嗤一声笑,道:“是了是了,瞒不过薛姑娘,小人本打算晚间私下与你说的。”又与众人道:“其实在座的都不是生分人,既薛姑娘都百无禁忌,大家也无需打哑谜了,只管畅所欲言。”

    陈僚这才松了口气,朝着薛凌拱了拱手道:“方才不知姑娘身贵,有眼无珠冒犯了。姑娘所言甚是,我这就不瞒着了。

    是有些粮草在汝蔺,这取之于民的东西,自也藏之于民。只要没人查,有也是无,但一查起来,无也是有。保不保的住,在下实不敢夸口,只能赶忙来与白先生请个计较。

    损了在下一处就罢了,只是那边盘根错节,就怕一子不慎,满盘皆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