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好，再一张、不要看镜头再来一张。」

    茉莉蹙眉，不满意镜头里的画面。厂商找来的模特儿太过青涩，肢体略为僵硬。她只好自己变换姿势以捕捉不同角度的效果。

    喀！

    喀喀！kyle站在不远处等候。时尚组还没补齐，因此总编派她支援。也好，外拍地点在八里，出来透透气。

    「原来你们公司也有女摄影师。」厂商的品牌公关艾莉丝不知何时站到kyle身边，直盯着茉莉，「女生掌镜就是不一样。」纤细修长的手抓着单眼相机，显得格外乾净清新。

    茉莉上半身微倾，喀的一声。单膝下跪，喀的一声。飞快侧躺在地，由下而上喀的一声。拍完一脚勾起，半躺在沙滩上检查镜头。

    「嗯，她比模特儿还会摆pose。」艾莉丝两眼发亮。

    kyle瞥她一眼，「你们不要为了省钱找这么不专业的模特儿，这样摄影师很累。」

    「拜託，她很贵耶，哪有省钱啊。」

    「请问价值在哪？」

    艾莉丝翻白眼，「她是我家老闆的姪女，懂没？」

    kyle跟着翻白眼，「了。」

    「ok。」茉莉站起来，单手拿相机，另一手拍掉牛仔裤上的沙粒。

    「kyle……」艾莉丝拿手肘推推她，小声要求：「介绍一下。」

    艾莉丝，外型秀气、笑起来带点甜味，在男生圈子里很吃得开，不过，她只喜欢女生。kyle跟她算是小熟，知道她去年结束一段长达六年的感情，目前单身，眼光极高，要求对象必须具备理性与美感、品味与才华，超高标准。但现在看起来，眼前有一个人就符合她的挑剔要求。

    「现在是在工作耶。」kyle提醒她。

    「我最喜欢穿牛仔裤好看的女生……之前不是要你帮我物色，都没当一回事。」艾莉丝再次拿手肘推kyle，「你们家摄影师有没有对象啊？」

    kyle的白眼差点翻到头顶，「不知道啦。」

    「我自己问。」

    kyle错愕看着艾莉丝咚咚咚往茉莉跑过去，挤出招牌甜美笑容，递名片给正在收拾器材的茉莉。

    「你真的本名就叫茉莉？好特别喔，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艾莉丝也很好记。」茉莉礼貌性回答。

    「你是用哪一家的香水？」艾莉丝嗅了嗅。

    「……」茉莉愣了一下。

    「bottegavea的对不对？」艾莉丝见茉莉点头，一下子大受鼓舞，又趁胜追击，「这款皮革味香水很不好驾驭，但很适合你的气质。」

    「……谢谢。」茉莉转头搜寻kyle身影，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到身后。

    「得走了，还要赶回公司交稿。」kyle勾住茉莉的手，转头对艾莉丝露出歉然表情，「我们现在每天都要更新公司脸书，要有图有文还要有影片，忙到不行。」

    艾莉丝眼睛一转，本来想要加line，但也很识相地点头，「那改天再聊，掰囉。」

    「走吧。」茉莉背起沉重摄影包，另一手扛脚架，跟着kyle离开。採访车驶离摄影棚所在地。

    「要不要去河边喝杯咖啡？」kyle提议。

    茉莉看她一眼，「原来不是要赶稿，是想要放风。」

    「反正带着电脑，整座城市都是我的办公室。」kyle说着。

    「现代上班族的悲歌。」茉莉摇头，却又露出微笑。

    两人随意乱聊，车子停妥后，买两杯咖啡来到八里河岸木栈步道。

    天气不太好，跟灰扑扑的河面连成黯淡一色，岸边几艘停泊的小船，有的船身早已斑驳。两人静静凝视眼前景物。

    「茉莉，你有什么烦恼？」kyle忽然打破沉默。

    「怎么忽然问这个？」茉莉不解。

    kyle耸肩，「人总有烦恼，你的烦恼是什么？」

    「嗯，不如你先说。」有人看起来就是正在烦恼。

    kyle喝一口咖啡，叹气一声，「也没什么。」

    她就知道有事。茉莉没催促，等着。

    「我妈，不喜欢他。」kyle又喷出一口气，「说他很土很耸，学歷不高，说他家开宫庙的，阿公还是道士，往来分子三教九流很复杂。」

    茉莉脑海中浮现kyle未婚夫的模样，确实气质颇不一般。曾有同事开玩笑说，如果有人到杂志社砸场，要派kyle的未婚夫出去谈判，保证袖子捲起来露出刺青就吓跑对方。

    「你没替他说话？」茉莉问。

    kyle笑出来，「我妈说的都是真的，要怎么反驳？」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茉莉真的很想知道。

    kyle愣住，忽然露出傻笑，「我不知道，可能是肉体吧，哈哈。」

    茉莉听到意外的答案，只觉得脸热起来，「至少，他的身体能满足你。」

    「想到哪去了，你好变态。」kyle哈哈大笑，眉头松开来。

    茉莉苦笑，「是你先提起的。」

    kyle笑了一阵子，忽然把头埋在曲起的腿间，闷闷说着：「茉莉，为什么幸福总会伴随着痛苦。」

    「嗯，幸福伴随着痛苦，和睦伴随着厌倦。」kyle惊奇抬起头，目不转睛看着她，复述一次之后叹道：「你变成哲学家了。」

    「这是芥川龙之介说的。」她如果是哲学家就好，思想肯定比现在通透，心情肯定比现在冷静。

    「我现在是幸福60分，痛苦40分。」kyle两手比出天平的动作。

    「60分，已经及格了，不要太贪心。」

    「我妈如果继续讨厌他，我的痛苦就会慢慢增加。」kyle两手差距拉近。

    茉莉将她代表幸福的那一隻手拉得更高。「或许痛苦会变成50分，但幸福可能也会随之变成70分。」

    kyle再次愣住，「等一下，这样满分是几分？」

    茉莉自沙滩上站起来，「幸福是比较出来的，没有极限，没有满分。」

    kyle追上去，「以后我要叫你哲学家茉莉，请收下我的膝盖。」

    茉莉再次苦笑。

    「好了，我的烦恼说完了，换你说，茉莉你的烦恼是什么？」

    茉莉看着kyle豁然开朗的笑脸，淡淡回答：「我烦恼……厕所在哪？」

    「吼，这什么啊？」kyle不满意，但很快又笑起来，「哲学家也要上厕所，的确该烦恼，走吧。」她往前小跑步。

    「干嘛走这么快？」茉莉拿起咖啡追上去。

    kyle哈哈大笑，转头做鬼脸，「帮你找厕所啊，尿急的哲学家。」

    茉莉看着她的背影，露出微笑。

    幸福伴随着痛苦。

    茉莉在kyle的笑脸上找到自己的幸福，但知道kyle的笑容来自那个草莽男人，她又确实感到自己的痛苦。她们都是努力追逐幸福的人，却都甩不开那紧咬着脚跟的确确实实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