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一车煤（四）

    就在上面进行紧急救援的时候，朴仁勇还惊魂未定的站在水里。

    事发当时，他正在装车的时候，突然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惊呼，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上面的水已经开始流了下来。

    刚开始水还很小，他正要组织工人往洞外跑的时候，水突然就大了起来。几乎是瞬间就淹没到了众人的脖子，再往外的路已经被全部堵死了。

    “往回跑，去高的地方！”

    他大喊一声便带头往回跑，在高处紧张的听着翻涌的水声，很快声音变小了，水面的上升终于渐渐的慢了下来。

    当他心有余悸的站在齐腰的水中，好久才明白过来，他们已经被困在洞下了，黑暗中他挨个叫着每个工友的名字，听到每个人都有回应，他才暂时放下心来。

    冷静下来后，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尝试自救，脱掉衣服，一头扎入冰冷的水中，向前游了几米之后还是看不到一丝光亮，他不敢继续前往前探索，只能赶紧游了回来。

    虽然看不到工友们的脸，但他们每个人紧张的呼吸，在这封闭的空间内。就像战争的鼓声轰隆隆在朴仁勇的耳边回响。

    作为这支百人小队的队长，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他在辽东边镇的兄弟，还有一小部分是来京城团营后才熟悉起来的。

    自己必须要把他们活着带出去，无论如何这也是一百多条鲜活的生命，他们的家人还在外面等着他们回去，皇上也还在外面等着他们回去。

    皇上也在上面！对，他一定会想办法把这些人救出去的。

    可是皇上会知道他们还活着吗？万一他也以为这些人已经死了，那怎么可能还会救？

    这个令他恐惧的想法，刚在脑海中闪现出来，便被他强行抛却到了脑后，现在不是丧气的时候！

    他捡起铁钎，一下又一下用力的敲击在洞壁上，企图用这种方式告诉外面，里面的人还活着，可是无论他怎么敲击，还是没有任何回音。

    “大勇子，别敲了，这里有二三百米深，挖不出去的！”

    其他人都在高处暂时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在黑暗里安静的等待等待。

    刚开始还是安静的，可过了不知道多久之后，生的希望在减少，死的可能在增大，那些人开始骚动起来，有的人开始低声的抽泣，有的人索性从高处跳了下来，一头钻进了水里想要游出去，被朴仁勇拉住用力的扇了几个耳光，才冷静下来。

    “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一定能出去！大家一定要相信皇上，相信外面的兄弟们！”

    绝望在黑暗中蔓延。

    朴仁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呼喊着，试图给他们带来希望，给兄弟们打气，一次又一次的打气！

    “大勇哥，我要是死了，你一定要回去跟我娘说，让她明年上坟的时候，给我带个荠菜饼子，让她好好活下去。”

    说话的是唯一一个受伤的小狗子，他被落煤砸断了胳膊，他这番话引得那些人再次沉默起来，都知道这样遗言是没有用的，他们都死了，朴仁勇怎么可能活着。

    “真他妈憋屈，还不如死在野人手里，老子也能带走几个！”

    “闭嘴吧，早知是这样，老子下来之前就去找个娘们，白活二十多年了，连个娘们的手都还没摸过呢！”

    井下再一次陷入了沉默，朴仁勇坐在水里，安静的倾听着外面的动静，隐约中好像有水声，可仔细听的时候却又不见了。

    在矿坑的上面，第七批工人和第八批接替他们的锦衣卫擦肩而过。

    矿坑外的泥地里，石头上，杂草中，横七竖八的躺着那些前面上来的人。

    他们有的是工人，有的是锦衣卫，就在不久前他们还曾经势如水火在京城的街道上对峙，如今却如成为了亲密的战友，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在战斗着。

    他们有的望着天空出神，有的勉强起身去安慰认识的家人，有的枕着别人的腿短暂的休息一下，等着下一轮再进去。

    嘉靖身上的衣服也脏了，满脸的乌黑，双手沾满了煤灰，头发又脏又乱，如果不是骆安站在他的身边，都很难把他从那些人堆里找出来。

    在山口外，围满了听到信而来的人们，被锦衣卫阻拦在外，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其实他们什么也看不到。

    在人群旁边的山坡上，停着一辆精致的马车，马车前面临时立起了一面旗杆挂着一方硕大的木板。

    【百工被困山腹，生死不明，凶多吉少！当思圣上不敬鬼神，天神皆怒，而降此灾，以示警醒！】

    马车里有人拿着写字的纸，贴在那木板上，立刻有人围了上去，这条消息迅速的散播开去，在人群引起激烈的议论，氛围顿时紧张起来。

    一盏茶的空挡过后，马车里的人又出来了，贴出了一张新的纸在原来那张的旁边。

    【水下之人或尚有一线生机，圣上率卫及工躬救之，然作秀大于实际也，圣上乃一国之君，而非一矿之工，当以天下重，而非陷于一隅，而误天下。】

    这种纸一贴出，有人感动的流泪，有人点头表示同意，也有人摇头不敢苟同。

    钟阿四带着最后一队锦衣卫站到了井口，他和骆安对视了一眼，用力的点了点头。

    转身对身后的兄弟们喊道：“兄弟们，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要尽所有的努力，将他们救出来，走！”

    最后一队冲下矿洞的时候。

    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女人的喊声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你们一定要把俺男人救出来，俺娃还小，还不记得他爹的模样！你们一定活着把他救出来，俺给你们磕头啦——”

    凄惨的呼喊，如同一把刀，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钟阿四的脚步停了一下，想起了未婚妻那秀丽的脸，如果井底下的是他自己她是不是也会这么歇斯底里？

    紧接着他又咬紧牙关，冲向最深处，接着扔过来的空桶，打满水后立刻传递给下一个，然后再接过一个空桶，一下又一下……

    山口的马车里，再没得到新消息的杨慎，想了想又提笔写下了一张白话，让书僮贴了出去。

    【救援工作还在进行中，奉劝各位不要围观，能有一份力便出一份力，能发一点光就发一点光，里面的人到现在还没吃饭，他们渴了就在喝那些地上脏水，他们累了就躺在石头上，难道，我们就不能做些什么吗？】

    这张字帖出去没有多久，人群开始渐渐散去，但他们不是走了，他们还会回来。

    他们再回来的时候，有的人点着火把，站到了四周的山上，为黑夜提供一点光亮，有的人提着食盒，把他们家不多的白米煮成了粥交给那些守在谷口的锦衣卫，还有一些人提来了自家的水桶，里面装着从京城一直提到这里的干净的水，更有人把自己家唯一的一床被子，也抱了过来。

    这点点滴滴的善良，让那些已经累的不行的工人和锦衣卫们，再一次热泪盈眶，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