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〇七回 子午道中圣僧救女 绝尘台下怪道识人
层峦绝顶处,晨鸟争鸣;千尺深涧中,云雾翻涌——一轮旭日正从这里冉冉升腾。 放眼望去,深涧两侧断壁嶙峋,那形貌有如刀砍斧劈而就,更似神力撕裂而成。涧底汉江滔滔,声若擂鼓,一番番回音震壁,又似藏龙卧虎呼之欲出。就在那惊涛之上,一条不知何年架设的栈道如同爬蛟游蛇一般附于绝壁半腰,自东向西攀崖而去。 清风袭来,只听闻那山林里忽然传出几声慈乌惊鸣,随后无数山鸟随之跃然飞出丛林,结着队地在那山涧上空盘旋一遭,转头朝西鱼贯而去。 却说,此时那栈道上正悠悠行来一人,头戴斗笠,手拄木杖,看衣着装束,应是一僧者。 眺望谷中景致,那僧者似是动了诗兴,只闻他行进中娓娓吟来一首《入孤涧有作》(1): 『谷中何人住,山腰有径通。 老猿时挂树,好鸟自吟风。 古涧云天碧,连山霞日红。 隐居惭未遂,明日片帆东。』 诗毕,那僧者住了足。只见他环顾涧中晨景,一脸舒悦之色——此人正是那西行寻经的高僧“宗泐大师”。 宗泐回望之时,发现身后摇摇走来一位肩扛斧头,肩头斜绕着草绳的老者。光看行头,便知那人应是经此道前去伐薪的樵夫。 宗泐静候了片刻,待那樵夫走近前来,朝他施了僧礼道:“施主,贫僧幸会了!” 那樵夫住足后,上下打量了一眼宗泐,随后笑呵呵地回礼:“幸会。听大师傅口音,非是本地人吧?” “施主好眼力,贫僧自金陵而来,路经此处,欲往西域而去。” “哦……?” “烦问施主,此道唤为何名?沿此道前行可否能通往那嵩山寺?” 老樵夫捋着胡子笑说:“此道名唤‘子午栈道’——大师想去那嵩山寺,应是绕远了。”随后,他便顺着栈道朝西指去说“沿此路西行二里,有一断崖,名唤‘观音岩’。岩西百步之外有一石径斜穿这盘蛇堰直抵城固县五郎关内,大师傅入关后向西北再行三里入上元观镇,见一古刹即是那嵩山寺。小老儿欲去前方打柴,可伴大师一程。” 宗泐合掌,道:“如此甚好。” 言毕,那樵夫引着宗泐向西而去。 行进中,樵夫笑问:“我汉中之地僧庙众多,却不知大师傅为何偏偏只往那无佛之庙?” 宗泐笑答:“贫僧久闻那嵩山寺有些称奇,故而先前与几位僧友相约今日在那里赴会。施主称那寺乃无佛之庙,不知是为何故?” 樵夫笑答:“想来这也算是一奇。据说那古寺已有六百余年——相传本是那大唐画圣吴道子晚年在此地隐居悟道时所建。然而那庙虽为扬佛之地,却未置一尊佛像。” 宗泐听此一说,甚为不解:“哦?既无佛像,又如何供奉神佛香火?” 樵夫道:“谁说不是?据说那吴道子(2)后半生画遍长安名刹,却常自以为那些画作多是依庙附会之作,因此便动了毕生积蓄,依着个人性情,为平生最得意的三幅画作建了三殿。” 宗泐更显好奇,问道:“却不知是哪三殿,殿内所绘为哪三幅画作?” “一者‘极乐殿’,殿内绘有《天王送子图》。” “此图古今闻名,天下诸庙中多有所绘。” “三者‘幽冥殿’,殿内绘有《地狱变相图》。” “此图摹本贫僧也曾有所观瞻……想来那殿堂命名倒也称奇,倒像依‘神、人、鬼’三界而定,却不知施主为何只截一道二?” 老樵夫哈哈大笑:“大师傅才思不凡。至于那第二殿,小老儿料定大师傅定是闻所未闻呐。” 宗泐一笑,道:“贫僧愿闻其详。” “那第二殿名唤‘浮生殿’,殿内所绘当是那吴道子生年无双之作了。” “哦?却不知那阁中所绘为何?” “乃是一幅《推背幻世图》。” “《推背幻世图》?贫僧倒是听过唐时曾有《推背图》传世至今,乃是大唐相士袁天罡(3)与李淳风(4)合著之预言奇书。” “不错。据说那壁画正是吴道子参透了《推背图》中一则预言绘就而成,并在那画中题了诸多诗谶——据说那《推背图》本身就是一部哑谜,这倒好,经那吴道子一画,只怕要变成谜中之谜喽……” “如此说来,前往那庙中猜解图中玄机的香客应是不少?” 老樵夫哈哈大笑,道:“那怪庙既无佛像可拜奉,又画得一桩葫芦案(6),寻常百姓谁舍得去那里费香火?不过听说,数百年来,倒时有些落难的官人和仕途无望的举子去那画前诉苦叫屈。”此时,这二人已行至到了一处山林道口,老樵夫住了脚,朝宗泐拜别,“小老儿就此别过,大师傅自顾向前就是。” 宗泐拜谢道:“多谢施主引路。” …… 却说宗泐沿此道一路向西而去,沿途钻过几株斜生的古柏,又侧身避开几棵歪长的枯木,远远的,一道断崖便呈现在宗泐眼前。抬头望去,那崖壁自上而下刻着三个漆朱的颜体大字:观音岩。 且说这石岩:其高,难见顶;其陡,蚁难行。朝上望,如剑直刺白云天;向下看,惊涛撞壁起白烟。 宗泐尚未来得及慨叹,就听见一声声婴孩的啼哭从那岩侧传来。寻声仰望而去,眼前景象顿使宗泐心中一阵愕然——只见那岩侧半山处,绿茵茵一株仙姿婆罗树;翠盈盈,满树碧叶闪光华;红馥馥,躯干好似丹桓立;银灿灿,好似有花又无花。此刻,那树头正百鸟喧腾,结着队地旋转飞鸣。 宗泐兴目神往之间,竟又闻那婴孩啼哭之声。定神细视遥见一红锦兜着襁褓高悬在一枝细梢上,荡荡悠悠,摇摇欲坠。此状,顿使宗泐心中一惊,生怕那襁褓掉落伤了婴孩。于是,他慌忙躬身合掌复念起“六字大明咒”,以为其祝祷,求神佛护佑。 却未料那经咒刚念三遍,宗泐顿觉头顶有个影子飞闪而过,睁目仰望,竟是一只如雕一般大小的奇鸟振翅而来。其身如雉,尾生七色翎羽,翅如紫霞炫目,头上彩缨迎风……待其引颈盘旋之间,宗泐分明看见那奇鸟双目之中竟各生双瞳! “定是那重明现世!”宗泐惊愕不已,连念“阿弥陀佛”。 眨眼之间,只见那奇鸟渐收羽翼,竟然探爪落在那悬着红锦的细梢上——这一举动,再次揪起宗泐那颗悬而未定之心,只得朝那鸟连连唤道:“我佛好生,万万不可……”他话语尚未吐尽,却见那鸟一声惊鸣,猛然扑振双翅压弯树梢,梢头襁褓顷刻顺势滑落,伴随婴孩一声惊奇的欢笑迅速坠落——这情形着实惊了宗泐,慌忙跨去欲将其接入怀中。而那襁褓落至中途,竟又被树枝挑住了锦角的金环,悠荡片刻再次滑落,随之再次响起婴孩一阵欢叫。欢声落时,却见那锦角上的环扣已挂在宗泐引臂可及的一根树枝上,左摇右晃之间,已惊得宗泐一头冷汗,连连惊呼“善哉,善哉!” 稍稳心神,他踮脚探臂将那襁褓从枝头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其抱入怀中。低头看去,那襁褓中的婴孩正忽闪着含泪的眸子朝他脆声嘤笑呢,那精灵一般的音容真是生生怜煞个人。 宗泐捏着袖子,轻轻拭去孩子眼角的一线泪痕,随即擦了自个儿额上的汗珠,回望那树端的重明鸟欠身施礼念道:“歌逻频伽,善哉,善哉……” 那鸟似是听懂了人语,引颈一声长鸣,振动翅膀凌空而起,旋身引得众凡鸟朝西去了。 宗泐目送群鸟消失天际,低头再左右细细看过那婴孩,并兼顾了一眼包裹婴孩的锦襕,随即凝视锦边的一串金光闪闪的回鹘文字,当即惊语道:“《文殊》真经?”旋即又轻点那孩子的小脸儿笑赞到:“妙锦,妙锦呐!”却说他神色中似是恍然大悟,随即摘下斗笠,怀抱那婴孩朝西跪拜道:“我佛如来,善哉善哉……” 拜毕,宗泐戴上斗笠,抱着那婴孩起了身,正欲举步前行时竟听得山谷之中响起了方才路上所遇那老樵夫的悠腔清唱,细听词牌,乃是一支《卜算子》。词中唱道: 『生身已如棋,步步天地局。 随缘兜转是命盘,皆在定数里。 聚散终有时,来去自有期。 若是缺他少了你,怎成一出戏?』 …… 言转另一头,城固县,上元观镇。 远远望去,平原小村,木楼错列。镇西一高冈之上,松柏簇掩一座傍山的庙宇,与这小镇人家隔河相对。 却说,河岸一头,缓缓驶来一马车。车到滩上,车夫便收了缰绳,车马驻脚后,一青衫男子掀了轿帘先行落了地,随后便转身引着轿中一女眷下得车来。 这二人正是前一日贾氏于张骞墓前邂逅的那一对夫妇,男子名唤景清,女子家姓萧氏。 夫妻俩下车之后,只见景清朝车夫交待了两句,便转头牵着妻子的手踏着河中的渡石朝对岸跨去。稍顷,二人渡了那河,便到了嵩山寺的石阶下。 景清笑眼望了萧氏,指着那寺庙道来:“此地便是袁相士所说的嵩山寺。” 萧氏静静一笑,略见打趣地说:“瞧你那般兴致。这秦地僧庙如云,哪个不能烧香?何处不能拜佛?偏偏要打真宁行上数百里奔这孤庙而来。” 景清笑了,衷诉道:“娘子此言差矣。可还记得半月前那袁相士之言?” 萧氏朝他瞪着眼睛叹气,道:“记得……那疯道人的妄语你也信得?” “万不可这么说。娘子可知那袁相士是何来历?” “知道,那人不是叫袁珙吗?人称柳庄居士。这一路你都说了三遍了,也不瞧瞧,他举止疯癫,满口荒唐话语,哪有一点居士样子?” 景清摇头,牵起萧氏的手,一边拾级而上,一边细细道来:“娘子此言差矣。那袁廷玉本是前朝翰林阅官袁士元之子,其先祖乃是大唐第一相士袁天罡。传说此人生来即有异禀,后又于海外洛伽山(6)遇异僧授与天目识人之术……至今被其所相之人,无一谬判。” 萧氏瞥他一眼,道:“亏你一介书生,还信得这等诓语。那疯道人说夫君他朝大考定会跻身‘三鼎甲’之列,这话我倒是爱听,可末了偏要臭熏熏补上一句‘日后如不能审时度势,必招灭族之祸’听着就觉秽气!” 景清摆手,道:“嗳……想来那人倒是个言直性爽之人。言中轻重,只当警言策行就是。” “知道了……那人不是说今日你我来此庙祝祷,定能得神佛垂怜赐一孩儿吗?真如其所言,我便信他。如若不然,看小女子不一把火烧光他须发。” 景清当了真,忙劝说:“娘子久患心疾,切勿动气。就算此言落空,我等姑且只当是游历山水,不也是件赏心乐事?” 萧氏住了脚,笑说:“真是拿你没法子。为妻不过说说而已,夫君何时见我使过泼腌?” 言到于此,二人已踏上寺前高台,抬头望去,只见前方五步外有一青石板,石板长约三丈,宽有一丈,厚有三寸,纵架于拦在寺前的一道莲池上。石板两侧清涟摇漾,白莲盛放,偶有几枝已结出莲蓬来。莲叶间,锦鳞戏逐,乐然成趣。 从此处望进寺院,只见青砖围墙一古刹,三殿自北朝南下。正闻寺里辰钟响,声声遥与风铃话。 二人再进一步,萧氏正欲举步踏上青石,却被景清拦住。朝着景清着眼之处看去,只见那青石板上雕有文饰。 环而细视,只见青石四边雕有千“卐”符。沿着下方的“吉祥云海相”,几枝浮雕的莲花叠于其上,顺着雕花向前再望,只见自右至左,刻有阴文词句,见字迹形态,似有大唐名士颜真卿笔工之气。 单说这词句,题为《绝尘台记》(7),记中述: 『风过林梢,云过寒塘,风云变幻,际遇无常。人之于世,生之于亡,人生如是,形色匆忙。 寻道而来,觅道而往,寻寻觅觅,道阻且长。是也难留,非也难挡,是是非非,未结青黄。 望苍山,葬了黎民葬公王,原来贵贱同一堂。观沧海,荡尽清明荡迷惘,终是真假两茫茫。 刀剑舞,干戈狂,折戟沉沙处,尸骸傍一旁。恨水冷,怨气凉,油尽灯枯时,血泪一行行。 古来千般事,究来只一桩,得与失,费思量。今日绝尘去,皮囊做行囊,空空然,不相望!』 文末落款:兴元甲子岁初,清臣绝笔。 观到此处,景清大叹:“果真是文忠公颜真卿之真迹!” 萧氏随之一阵错愕,问到:“看文中所抒之情,甚是悲烈彻悟,怎可能是那般慷慨之士所述?” “娘子不知,这‘清臣’乃是颜真卿生时字号。那‘兴元’本是大唐代宗时所用年号。正是那年,文忠公被奸相卢杞陷害遣赴叛将李希烈部,当年八月不幸被其杀害。那文忠公本就是我秦地之人,想是赴义之前,就已看破时局,料定后来之祸。看此文,定是其寻机回乡诀别时,路经此庙所留绝笔。” 夫妇俩说到此处,忽听身后有人哈哈大笑道:“景解元如不审时度势,难说将来不会步那颜真卿的后尘!” 二人回头时,那人已差三五阶步上台来。只见他身高五尺,已近半百模样,圆脸阔额,吊梢眉,獐鹿眼,青牛鼻子,八字须,下巴上一绺花白三寸髯,两只耳朵似是金莲底子顶头尖。这人本就是一副世上难见的奇人相,外加一顶青布巾子罩头探出几丝絮发来,身着皂色得罗,琵琶袖里叉手抚肚抱着怀。 此人正是先前这夫妇二人谈及的相士袁珙。萧氏听了方才那话气不打一处来,似笑非笑地朝他调侃说:“疯道人,小女子正等着烧光你须发呢。” 景清忙低声示意道:“不可无礼。”说罢,揖手朝袁珙施礼,“袁相士,晚生这厢有礼了。” 袁珙一声爽笑,在景清合揖的手上拍了一巴掌,说到:“罢了吧,你这一拜怕是会折了老夫的运数。” 萧氏气嚷道:“你这疯道人!又是满口胡言!” 景清拦道:“娘子,莫要造次。” 袁珙却大笑,道:“你这娘子性情爽直,不像书生你,掬泥太多反倒箍了头脑。” 景清挠头憨笑,道:“晚生受教。” 袁瑛摆了手,指着那青石板道来:“景解元可知那‘绝尘’二字是何意?” “晚生愚拙——看字面似是‘一朝看破,绝尘而去’之意。” “也不尽然呐……那颜真卿纵然看破,释然即可,却为何以文字言表示人,又为何被人刻上石台,架于被这方塘阻断的去路之上?” 萧氏道:“一块‘垫脚石’而已,能有什么说道?” 袁珙摇头,道:“非也……这分明就是在以那颜真卿的彻悟警示后来之人。绝尘,绝尘,人逢绝路,当学会变通,绝不可步其后尘!” “好一席妙解!” 这声音有如洪钟,自身后传来。三人回望,只见石阶半腰上来一僧一道,一老一少。 道为老者,容颜虽至耄耋,眉目却尽舒悦色,印堂白如烟雨,身形好似云鹤。网巾束了皓雪,羽扇悠然轻握,一席青纱鹤氅,隐见道袍如墨,襕下时现素履,步如螓蜓(8)起落——乍一望道骨仙风,定神看新爽利落。 老道人身旁紧傍着那僧者,其年岁应正值不惑。只见他身形如虎却敛其威,腿脚如熊却缓如龟,土灰的僧袍里兜着傲骨,印堂的戾气外饰掩慈悲——初见那三停五岳(9)就不是等闲之辈,细捉摸那四渎六府(10)便知绝非善类! 刚才那夸赞正是这僧人所言。 见阶下老道人与其拾级而来,袁珙连忙朝二人拱手喧迎而去,景清夫妇紧随其后步下石阶相迎。 只听那袁珙朝老道爽朗笑道:“席老道尊,廷玉这厢有礼啦……十年未见,道尊这身子骨可曾安好?” 五人在那石阶中途的缓台上住了脚,虽多是素昧平生,但笑视之间都相互施了礼术。只闻那老道人慈目含笑,冲着袁珙调侃:“不负你当年所言,老道我果真平安活到八十了!”言毕,又与那袁珙爽性大笑起来。 随后,只见那僧人朝袁珙主动拱手逢迎:“想必这位道兄便是那名满天下的‘天目神人’袁居士?” 袁珙闻声转头着胡须朝其上下打量起来。只听那老道人引见说:“这是本道的隔门弟子。” 那僧人欠身自报家门道:“小僧姚广孝,法号道衍,姑苏人士。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这姚广孝本以为一番寒喧亦能换来对方同样的回应,却不料那袁珙指指点点地惊叹道:“是何异僧!目成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杀,他朝必是那刘秉忠之辈也!” 在场者皆知,那“刘秉忠”本是前朝政客,其生前大功名垂当下。故而,听闻袁珙这般赞叹,众人皆定了神色,转头又朝那姚广孝细视而去。 这话听得姚广孝心中大悦,纵然再作佯装,也难免喜形于色。只见他逊言还笑道:“道友谬赞,贫僧惶恐!” “嗳……和尚莫作谦卑。贫道如未说错,如今早已入朝了?” 姚广孝大惊,与那老道人瞬息对视后朝袁珙回应:“道兄果然神人也!小僧现于京中善世院谋得一席僧位,现已五载有余。” 他口中那“善世院”本是朱元璋经管天下佛事,于礼部之下所设的僧署,自开国以来,已几易其名。 二人对话,听得那萧氏将信将疑,暗磓了景清一肘,私语到:“这道人真有那般神通?” 守着旁人,景清生怕失了礼术,微微摇头示意其莫要多言。可萧氏那话却落进了袁珙的耳朵,于是他转头看向萧氏,却指着姚广孝大笑说:“方才可听闻这和尚本是姑苏人士?然其言语中分明闻得几丝金陵口音,如此言辞习气,岂是一日之果?” 袁珙这一说,引得那僧、道、儒三人豁然大笑。姚广孝佩服得五体投地,进而恭维道:“袁道友神目如炬,心细如尘,贫僧今日算是开了眼界呀!” 袁珙捋了胡子大笑“和尚过讲。”旋即,转头引了景清夫妇,向二人兴然抬举那道者说:“来来来!贫道为这小夫妻引见一下。这位尊者乃姑苏灵应宫子阳子真人,那名动元明两朝的‘再世李耳’席应真便是此翁。” 席应真指点着袁珙的脑门,摇头笑道:“你呀……尽为贫道扣那通天的冠冕……” 景清满脸荣幸之色,连忙拱手作拜说:“真宁后生景清携贱内拜过真人。” 萧氏扣腹欠身,施礼笑说:“小女子萧氏见过尊长。” 席应真回说:“切莫拘礼。既是廷玉之交,只作自家父兄相待就是。” 这话听得萧氏顿时丢了客套,一步便跨到了席应真身边,搀过他的臂弯,盈盈笑说:“拘泥了半晌,还是与您老的言语来得自在些,以后我就称您道爷爷了?” “娘子……”景清扯了萧氏衣袖,低语道:“休要无礼。” 席应真朝景清摆手阻拦道:“唉……无碍的。你娘子爽然随性,甚合老道人心意。”言毕,席应真开怀朗笑起来。 萧氏不解地问:“道爷爷,我就不明白——您身居道观,怎会收得这位佛门弟子为徒?” 这话听得那僧、道、儒四人一怔,却只闻那袁珙大笑说:“这也是贫道不解之处啊。早年听闻,道尊门下曾有二徒,一徒陈理,即是那陈友谅之子;二徒陆嗣源,乃道尊外孙?” 席应真含笑点头回应:“廷玉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贫道弟子实有三位,今日所见这道衍,乃是我三十年前所收投门弟子。至于方才所说那两个小徒,皆是入门而未入道,见修而未见果呀。” “哦?如此一说,那二徒?……”袁珙引着席应真等人拾级上行,静听其述。 “十五年前,蒙当今圣上垂信,将那陈友谅之子送我门中教化。然其闻道数载,难专其性,八年前被圣上下旨放逐高丽。至于贫道那儿徒,也就是我那外孙陆嗣源,自幼常伴贫道左右,非但无心向道,倒是对佛法甚为痴心,况其生来袭了其祖上所好,精于茶术……故十年前辞我道门而去,奔了杭州灵隐寺拜于见心法师门下,成了一茶僧。”言到此处,他释怀大笑,轻拍姚广孝的臂弯,“如今,得承贫道一生授术者只有这沙门子弟呀。” “道尊这真传弟子自佛门而来,而那佛门有僧又是自道尊门下而往……如此缘法倒也不失为一桩趣谈呐……” “廷玉所言极是。” 二人话题至此,忽闻寺门中传来一声朗笑,随之便是一席依境附会的七言诗语: 『我坐禅来你修真,你家正对我家门。 你我若非同归路,怎见门前往来人?』 众人望去,只见寺门中正步出三位僧人。一僧为老者,年约六十有余,高七尺,一身瘦骨,内着一件茶褐色交领大袖僧袍。袍外,一席碧色金襕袈裟绕身而来,围至左肩头扣结一块白玉跋遮那。右手扣握着一杆观音尘,左手抚着那尘端的雪绦缓缓行来——如此扮相,应为僧官仪容。 身后左边那僧年岁次之,三十有余,体态健硕,内着一领海青,肩披红色玉环金钩衔扣的袈裟,这穿着应是住持身份。与他并行那僧人年纪最轻,看样子不足三十,眉目清秀,身骨清峻,一身灰蓝色宽袖褊衫,腰间围一靛青色打褶的断俗,绕了一根黄色垂绦腰绳束于其上,毋庸置疑,这本是一侍僧。 三人一出寺门便迂转至那莲池左侧的石径相迎而来。 为首的老僧人合掌笑迎道:“席老道尊,久违了!” 席应真笑语回应:“见心大师,时隔三秋,如隔三世啊!” 见心大师,本名“来复”,十年前经当时中书省参知政事胡惟庸引荐,以“江南有道浮图”之名被征召至金陵说法,一时间名动江浙,并因此而受朱元璋赏识,擢提为杭州灵隐寺住持,京中善世院左觉义,参与国家佛事。 来复与席应真相见,免不了诸多客套和寒暄,言辞中向来者引见了两名随行僧人。从其口中得知,那中年和尚法号“惠复”,俗名杨行祥,河南钧州白沙里人士,是这嵩山寺住持。近年与那来复交从甚密。至于那青年和尚,法号“惠聪”,正是那席应真的外孙陆嗣源,族系大唐茶圣陆羽二十九世孙,现为来复座下侍者,兼顾于杭州西湖龙井寺,当时称延恩衍庆寺的贡茶主事僧。 待寺前这八人中初见的都相互引介算是初识,来复便伴同席应真一干人等在那应祥住持的引领下,绕开那“绝尘台”进了寺门。只说这寺果真不同凡响,一门之内竟然别有洞天。举目望去,只见院内东西两侧各是一行广玉兰,树上华叶叠翠,荣光熠熠,枝端兰朵犹如雪莲乍放,香远溢清,引得蜂围蝶阵。 院落正中,是一条由五色黄河石石卵铺就而成的行道,一直延伸至前殿。那殿高有五丈,宽过九丈,石座石围,红柱红门。斗拱重檐上坐兽衔铃,檐下旋子上绘有描金的“八部天龙”。殿前匾额上赫然书有“极乐殿”三个大字,下方殿门左右各附一联: 『造十善业果,化育永世慧根; 饮八功德水,普泽无疆净土。』 欲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朱王孙的大明王朝妙锦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