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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等我回来

    大雨连着下了三日,到了第三日,皇宫里传来消息,陛下突染风寒,身子一落千丈,纪行止进宫求见,没多久,就被命令随侍左右。

    靳渊不过一个没注意,旨意就降下了,他匆忙去养心殿见姜行,却被拦在后宫之外。

    身穿黑甲的宫廷禁军毫不通融,只刻板重复:“陛下说怕将病气染给各位大人,除了纪相一概不见。”

    “那陛下就不怕染给纪相?”靳渊火冒三丈,不信这般强横的旨意会是姜行下的。可他又不能硬闯,宫廷禁军虽只有五千,但确实是唯一一个直接听命姜行的军队,她若不同意其他人见她,那一时间还真见不到。

    难道是姜行要和他撕破脸皮?

    不,不可能,她那样懦弱,被那群保皇党诱骗了还说得通。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他目前毫无破绽,背后又有神机营和定州城的人马,只是不让他见皇帝,也损失不了什么。

    靳渊满腹疑窦,连夜写了信给靳月,但靳月仍旧犹犹豫豫,言语间推三阻四。他脸色阴沉地看着那封信,最终还是一把火烧了。

    “成光。”他沉声唤来亲信,道:“告诉秦义城,让他准备好,等靳月死了,就看他这个定州城副统领能不能抓住机会了。”

    成光垂首:“是。”

    之后连着小半个月,姜行当真再无上过朝,那纪行止也当真再无出过宫。在月中时的一次早朝,传旨太监站在空荡荡的龙椅前,声音嘹亮地念完姜行的旨意,一时满朝哗然。

    纪行止从容地接过旨,在议论纷纷之下回过头,满脸都是居高临下的矜傲:“承蒙陛下信任,从今日起,各项政事暂由本相代理,各位大人若有事禀奏,也请把奏折送到我这里,本相自然会一一整理好再呈给陛下。”

    靳渊还没出声,一向与纪行止亲厚的阮季山就站了出来,脸色阴沉:“陛下身体到底如何?不该听你一人之词,我要见陛下。”

    “阮相忠心耿耿,我自然理解。可阮大人难道连陛下也不信了吗?”纪行止晃了晃手中的金丝锦缎,道:“或者,我把这圣旨给你,你再认真看一看?”

    阮季山辩驳道:“可古往今来,若天子病重无力处理政务,都该由左右两相,以及三大参知政事共同代理,岂有左相独立代理的先例?”

    纪行止嗯了声,淡淡道:“确实如此,可这圣旨是这么写的,阮相难道想抗旨不成?”

    “你……”阮季山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她毫不留情地打断:“我知道各位大人心中在想什么,但圣意难违,既然陛下如此信任于我,那我一定不负陛下所托,日后若对各位大人有所冒犯……”

    她回首,不经意与靳渊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微笑来:“还请,多多担待。”

    下朝后,纪行止没走几步,就听见有人靠近。她侧头,瞧见崔林那张凶悍的脸,客气道:“崔将军。”

    崔林却没与她客套,直截了当道:“我既已答应了帮你这个忙,你又何必把我女儿绑走?”

    “说什么绑走?”纪行止慢条斯理道:“崔将军言重了,我只是派人带崔姑娘出去转一转,过段时间自然就回来了。您难道不觉得崔姑娘在这京城待的久了,出去散散心也好吗?”

    “别和我来这套。”崔林眼眸阴沉,沉声道:“纪行止,经过上次那件事,我还颇为赏识你,现在看来,旁人说你蛇蝎心肠倒也算不上错。”

    纪行止低嗯一声,依旧波澜不惊:“那崔将军现在看清,我到底是怎样的人了吗?”

    崔林嗤了一声,皮笑肉不笑:“看的太清了。”

    说完,他便转身大步离开。

    纪行止凝视他背影一会儿,一转头,对上不远处的靳渊,靳渊审视的目光还没从崔林身上移开,等他察觉到纪行止的视线看过来时,却只看见纪行止悠闲朝后宫走去的背影。

    靳渊皱着眉看她走远,又回头瞧了眼壮观宏伟的正阳殿,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了。

    他之前一直以为纪行止是和姜行站在一起的,可如今他才发现,纪行止远比他想的要更有野心。

    当天夜里,阮府忽然着了火,虽然火被及时扑灭,但着火的房间就在阮季山幼子睡的屋子旁边,他心绪不宁地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出了一背的冷汗。第二日一早,右相阮季山便上书告病,待在府里不上朝了。

    时光匆匆,月底时,太后也即将下葬。进行葬礼的前两日,丽州突然出了水灾,纪行止于朝堂之上宣读姜行旨意,命令掌管神机营的孙月安,在葬礼过后就带领一半人马前去赈灾。

    不出靳渊所料,到了深夜,他府里便迎来了神色匆忙的客人。孙月安连气还没喘匀,就激动道:“侯爷!我神机营是掌管火器的特殊军队,陛下怎能派我去赈灾呢?”

    “因为这不是陛下的意思。”靳渊剪掉多余的烛芯,冷冷道:“这是纪行止的意思。

    神机营大概有一万五千人,虽不如负责京城防卫的五万靖林卫人多,但因为持有火器,也不容小觑,纪行止派孙月安带走一半人,剩下的一半没了头领,自然不足为惧。

    孙月安懵了会儿,才磕磕巴巴道:“侯爷的意思,难道那纪相,真要……真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她哪儿是挟天子,她是想当天子。”靳渊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你仔细想想她这些天做的事情!先是毫无预兆地将宋林抓入诏狱,又提拔自己的人当上监门将军!之后,她又出头阻止赐婚,与崔林交好。而那阮季山明明与她亲厚,却因为挡了她的路,仍旧被她以家人性命威胁,只能称病不出。这一出又一出,早就彰显了她的野心,可笑我之前还以为她是为了帮助皇帝。”他说着,嗤笑一声,猜疑道:“说不定,之前太后天鸿寺遇刺一事也是她一手操办。”

    孙月安恍然:“也是,那些刺客都是江湖人士,而她身边的纪园自小师从十三刀苏枕,师兄姐妹也都是小有名气的刀客,接触江湖人士简直轻而易举……”

    靳渊长叹一口气,狠狠一拍桌子,沉声道:“纪行止,是想一手遮天!”

    “那,大人……”

    “我们不能再等了。”靳渊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太后葬礼之后,我们就要马上做出决断。”

    太后下葬那日,天气甚是晴朗,靳渊总算在皇陵见到了姜行。

    短短二十来天,姜行的身体就削瘦了许多,小脸陷在大氅毛茸茸的领子,几乎要与白狐狸毛同色。她被纪行止扶着,走几步就忍不住捂着嘴咳嗽起来,指缝里渗出若隐若现的红。

    靳渊连忙快步上前,扶着姜行担忧道:“陛下怎么病成这样了?纪行止,你……你当真好好照顾陛下了吗?!”

    纪行止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并未说话,一旁的老太监反而出声道:“纪相日日陪侍在陛下床前,衣不解带,靳侯爷怎能质疑纪相一片衷心呢?”

    “好了。”纪行止漫不经心地摇摇头,等到了灵堂之前才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靳渊:“陛下为何病的这般重,靳侯爷,你比我清楚啊。”

    靳渊一愣,死死瞪着她,纪行止却摆摆手,漫不经心道:“靳侯爷还不快跟着陛下?这灵堂,可不是我能进的。”

    靳渊下意识往前看,姜行已经被扶着走进去了,他默了下,最终还是快步上前,进了灵堂。刚一进去,他就屏退左右,急匆匆抓住姜行的手,唤道:“陛下。”

    姜行抬起眼,眸子里浮出点点水光:“舅舅。”

    “陛下,”靳渊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出来:“陛下实话告诉我,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那纪行止对你做了什么事?”

    小皇帝目光躲闪,支吾道:“舅舅,别问了。”

    靳渊心中更是确信,惊疑不定地向四处望了眼:“莫非是,隔墙有耳?”

    姜行低下头:“舅舅慎言。”

    “果然如此,”靳渊心中火冒三丈:“这可是皇亲国戚的灵堂,她竟如此胆大妄为!”他胸口起伏几下,强忍怒气,又将姜行拉到毫无遮挡角落,警惕望了一圈,才继续问:“可陛下怎么就听她的?这宫中禁军不都在你手里吗?”

    姜行嘴唇动了动,半晌,眼睛里竟起了一层水雾:“因为纪相……纪相给我下了毒……”

    靳渊:……

    他忽然感觉有些不妙,问道:“什么毒?”

    姜行摇头,颤声道:“我不知道,太医说这毒在我身体里很久了,毒入肺腑,他们也束手无策。可纪相说……这毒是她下的,只有她有解药,若我不听她的,很快就会心肺衰竭而死。”

    靳渊越听心越凉,到最后,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简直要被纪行止给气笑了。

    好啊,纪行止当真是阴险狡诈,这毒分明是他们下的,纪行止为了胁迫姜行,竟也能揽到自己身上。

    什么解药,到了现在,这毒已经无药可医了。

    姜行竟也这么蠢,真被她胁迫了……

    靳渊再看向她,眼里便只有怜悯与鄙夷,他耐下性子继续问:“那宫中的禁军……”

    “禁军的兵符已经交给纪相了。”姜行眼眸湿漉漉的,可怜极了:“舅舅,纪相她还要我等孙月安带人去赈灾后,就下旨将神机营的兵权也转交给她。”

    靳渊沉声问:“陛下答应了?”

    “我……我太害怕了……”

    “……圣旨也已经写下了?”

    “还没有。”

    靳渊蓦地松了一口气:“那还好。”顿了顿,他又痛心疾首道:“陛下怎么能听她的?她既然敢对陛下下毒,又胁迫陛下将兵权慢慢都交给她,难道到了最后,她还能让陛下活吗?”

    姜行顿时吓得面色苍白:“那,那我该如何是好?”六神无主之时,她抬眼看着靳渊,眼睛忽然一亮,死死抓住了靳渊的手:“舅舅!舅舅一定要救我啊!”

    “我当然会救陛下。”靳渊沉吟道:“可如今,我师出无名……若有所动作,恐怕会被她倒打一耙。”

    “舅舅不必担心,”姜行慌张道:“只要舅舅肯救我,之后,之后我一定会昭告天下,为舅舅正名……”

    “陛下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的,只要舅舅肯救我脱离苦海,等事情终了,舅舅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姜行无措地眨了眨眼,忽然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块雕刻了凤凰的玉佩来:“这是我分化之时,母后送我的礼物,世上只有这一块,其他人见了,自然明白这是我的意思。如今在宫外,我只能将这个给舅舅作为凭证,舅舅……求你了,舅舅。”

    靳渊默了下,低头接住那玉佩。他思虑良久,最后看着姜行惶然苍白的小脸,终是下定了决心:“既然如此,那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他们二人在灵堂里对话,灵堂外的纪行止却早已不在原来的位置,她匆匆到了陵园外,看见牵着马站在不远处的姜菱。

    这大半个月她一直在宫里,当真再没见姜菱一面,而如今,姜菱居京三个月的时间也到了,葬完太后,她就该离开了。

    因为光天化日,四周还有人看着,纪行止并未靠的太近,只隔着几步问候:“现在就要走了?”

    “嗯,算算时间,他们……也快要赶到了。”姜菱深深看了她一眼,最后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我……”

    纪行止连忙后退,警告道:“姜菱。”

    姜菱顿时停住,有些委屈,最后还是老老实实退回去,低声说:“我会尽快回来的。”

    “嗯。”

    姜菱忍了会儿,问:“你没有其他话要对我说吗?”

    纪行止眨巴一下眼:“一路平安。”

    “……你真是,你真是气死我了!”姜菱气得忍不住跺了下脚,她狠狠一拉缰绳,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却又停下,回头定定看着纪行止。

    纪行止依旧站在原地,眉目疏冷,身姿笔挺,背后是皇室陵园肃穆宏伟的白玉石阶,那石阶一路向远处延伸,仿若直入高天,最终却还是收入漆黑高耸的屋檐下。

    而她站在这里,看起来是那般单薄渺小。

    姜菱吸了一口气,忍下心中情绪,冲纪行止张了张嘴,纪行止不禁一愣,仔细去辨认姜菱的口型,认出那几个字来。

    “等我回来。”

    她情不自禁弯起眼睛,微笑着冲姜菱点了下头。

    姜菱这才放心一些,又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冲她摆了摆手,便干脆利索地翻身上马,一甩缰绳绝尘而去。

    纪行止一直目送着她远去,直到那红色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她才轻叹一口气,转过身重又踩上那白玉阶,一步步登向那寒冷孤寂的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