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通用警戒5

    “生命是没有意义的。”

    百年前，忧和舒依稀聊过这个话题。

    忧并不是在最惨痛的时刻，也不是在最快乐的时刻想到这一点。仅仅是很普通的某一天，他和弟弟并肩行走的时候，随口这样说。

    少年舒没有回答。对于没有确切把握的事物，他不会给予回答。但忧忧确定弟弟认真听着。

    那时候人们都以为舒只是沉默。却不知道有些答案很可怕。

    “舒，你有想过世界会怎样毁灭吗？”这也是忧忧最喜欢的话题之一。在乏味的生活里，他总是沉迷于这种想象。

    “世界，没有那么容易毁灭。”

    “也是。”忧忧伸展了一下手臂。“但是人类呢？”

    舒似乎一瞬间考虑了很多种可能。“物种比环境更脆弱。任何物种，总会灭绝的……”

    他们就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一样平常。

    “人类啊，只要互相争斗，就很容易灭亡。”长发的美人捻着手中的树叶。“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

    面对那个主人的拷问，31号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31号没有想到，有一天那个小闹钟离开，竟然是对他们的保护。

    31号甚至没有供出99号的事。

    奇妙的是，在他看来，小闹钟不在，那个小小的避风港就该由他负责。不论那个女孩再怎么讨厌，都是其中的一部分。他要维持住那个小天地的原样，绝不许任何人破坏。

    或许终有一日，闹钟精能像以前一样点着灯一遍遍数偷回来的电池，小九在边上敷面膜，和嗑瓜子看剧的自己继续挤作一团。

    他是这样相信的。

    忧忧爱惜复制体的脸，因此下手十分阴损，专挑敏感而隐蔽的地方。

    “怎么，你就只会这一招吗？”31号扭头冷笑。“你这样对我，不会以为他还会原谅你吧！”

    既然被捕，31号总是免不了逞下口舌之快。

    他已经逐渐掌握了刺痛那个主人的命门。

    果然，那尊妄主人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你居然……敢把我和你相提并论。”薄细的刀片划过，仍然不解恨。“但他会原谅我的，不论我做了什么。”忧忧露出毒蛇一般的微笑。“他答应过我的。”

    说着，主人开启投影。“好好看吧，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没有光感也没有阴影的最高实验室在投影中缓缓呈现。

    可接下来投影的内容，都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

    【这个模型叫死亡站台。】

    投影中的男孩哼着歌，将实验数据细心归档。【在神经信号，一切都是虚拟的。你知道什么是最可怕的么？】

    观察窗后的少年看着完好，实际已经备受折磨。很多人到了这一步，恨不得把自己的皮肉都咬下来。

    【是恐惧。最纯粹的恐惧。恐惧对于精神体而言，有最残忍的杀伤力。而一切恐惧之中，对死亡的恐惧是最剧烈，最本能的。】

    他耐心解说着，取出一根长针。

    【我们做过人体实验，普通人根本无法经受，要么发疯要么自残而死。但你的情况不一样，反正最后还是要给你填充虚拟人格的。机会难得，给你准备的是最高档位，也就是最逼真的死亡体验，好好珍惜啊。】

    忧忧和复制体都措手不及。31号难以置信。“他……他明明答应我，他们是要治疗它的……怎么会……”

    “你根本不了解他。”忧忧冷冷丢下这句话，就开始呼叫控制台。“停止7号的权限！”

    【……抱歉。】

    控制台返回指令。【研究院正处于特殊模式，无法远程控制……】

    主人一拳打在桌面。“系统渊！”

    投影中的惨状还在不受干扰地继续。长针一分分推入昏迷少年的锁骨，仿佛残酷的献祭仪式。

    【1号死亡数据，濒死时间持续xx分……2号……9号……】

    少年眼球颤动着，却无法睁开。很快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青筋凸凸地跳着。

    人类的本能中有一种濒死的幻觉，让人类免于那种终极的痛苦。可在这个神经信号的世界，下位复制体仿佛被固定在清晰的状态，一遍遍经受各种残酷的死亡。

    【……加油，加油！真棒！】男孩一边拍手，一边记录数据。【再坚持一下，还有好几站呢！】

    眼见对方的精神活性越来越低，他着手启动模拟的舒系模型。【很好，精神边障马上就要崩溃，可以准备‘人格灌洗’了。】

    男孩心情极好。“人格灌洗”是将智能体格式化最彻底的方式。只有对于严重故障，或重要违规的个体才能使用。但彻底泯灭一个人的精神，对他而言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反正都是废物，迟早要丢弃。】他拍了拍少年发白的脸。【就应该打扫干净～～】

    那主人眼底通红，已经顾不上旁边的31号。

    一时间半个庄园的电力都受到影响，发出各种预警。

    【……抱歉，主座。】投影ai也显得非常不稳定。【研究所相关的所有信号都被意外切断，原因不明，我——我——也无法——干扰—】

    主人不再与他周旋，强制接入了7号的对话。

    “关闭进程，7号。”他使用了超S级的特权，强制对7号的脑机输入意志。

    所谓意志，对存在等级压制的其他人而言，就是命令。

    “可是，我们马上就要成功……您刚刚还说……”对面的男孩脸色痛苦地皱了起来。被他人强制灌输意志，也是极大的损伤。

    当然，和“死亡模型”相比，只是不值一提的。

    “不要让我重复！”主人罕见地动了气。“如果你想要被赶出研究所的话。”

    7号瞬间脸色煞白。对他而言，“赶出研究所”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威胁。

    然而这些对话只呈现在他的意志中。实验室里仍然是安静的。

    那少年已经接近休克，面上覆着一层青灰色，什么都不会听到。

    片刻后，男孩的声音带了哭腔。

    “主座，该进程无法中止！”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同时在他背后响起。【很遗憾。您的权限不足，无法操作，请提交更新后的指令。】

    不论7号如何尝试，系统全部予以拒绝。

    “到底是什么东西……会比研究所自己的权限更高？”53号低声感叹。

    “那个东西……那不是普通的舒系模型。”不知道为什么31号忽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为什么会这样。它答应我，会治疗它的……”

    “检测到恶意吞噬模型！”7号仍然在奋战。“从刚才开始，已经抢夺了巨量的能源……危险等级不断提高……”

    暗红的警示灯闪烁了几下，节奏愈来愈慢，熄灭了。

    研究所的最高实验室仿佛短路了一般，那些终年闪烁不断的仪器和灯光也陡然暗了下来。

    传输画面定格在正面的影壁，彻底的黑暗中，只有倒立的世界树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谁？”男孩在黑暗中绊了一下，却不敢贸然伸手。

    微弱的剥啄声响起，好像一群昆虫振翅的声响，轻盈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恐怖。

    没有电流和机器运行的鼓噪，极致的寂静中，有液体滴落地面。

    【版本进化完成。请认证。】

    【认证通过，欢迎登陆，】系统僵硬地宣布。【第二虚拟体。】

    黑暗中，忽然有轻微如冰面碎裂的声音扩散开。

    【紧急任务认证。全域安全模式，启动。】一个模糊的声音命令道。【倒计时，开始。】

    “你、你是什么……”黑暗中的7号倒吸了一口气。“第二虚拟体？”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称呼。

    “但那不是……一百年前的……”

    一片黑暗中，31号认出了熟悉的声音，却不敢呼喊。

    那人的语气是全然陌生的。没有情绪，没有目的，没有顾虑。

    那种平淡，已经无法被称为人类。

    漆黑的投影画面，衬着倒立的世界树，传来男孩在黑暗中慌张跌倒的声音。

    【不，不是你。】

    7号尖叫这后退，大声呼救。但那个声音没有任何理会。

    “你……你到底是什么……”事态完全超出了7号的预料。“你明明应该被剥夺了人格……你明明只是一个简陋的逻辑体……”

    【剥夺人格？】那个声音平缓地移动，带着一种恒定的节奏。【愚蠢的人类。难道尘土可以清洗流水，流水可以拂去风吗？竟然用高级模型，去覆盖底层逻辑。】

    7号颤抖着后退，然而那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无法判断方向。

    “不管你是什么……所有的智能体…不可能经受住死亡站台……”

    【哦，你好像说过。】那个声音高高低低。【恐惧，是精神的杀手。可是为什么呢？孤独，很可怕么？恐惧，很可怕么？】那声音仿佛在细数这些天经受的一切。【告诉我，人类。死亡，很可怕么？】

    7号仿佛被遏制了呼吸，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看起来，是可怕的。】那个声音自言自语。【但是死亡是这个世界交给我的第一件事物。也不是唯一一次。人类。这种东西对我是没有用的。】

    53号看到，那主人的表情忽然变得非常微妙。

    7号似乎非常不甘心。看来人格清洗不仅失败了，反而让对方攫取了大量能量，进化成未知的智慧体。他知道，这个可怕的东西，随时可以把这几天遭受的一切千百倍奉还。

    即使如此危险，他仍然向前伸出了手。

    “你……你到底在哪里，让我……”

    细碎的声响，仿佛庞大的昆虫正在迁徙。

    【不，不是你。】它重复着某种判断。【我没有兴趣陪你玩。】

    “等等，等等！”7号咳嗽着，试图挽留。“难道你不想复仇吗！”

    【人类的生命，我不在乎。】那个声音轻飘飘地散开。【顺便告诉你，你得到的数据，都是我伪造的。】

    至此，男孩发出了凄烈的哀嚎。

    【……你还不配，做我的对手。】

    说完，那个声音和画面一起，霎时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