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骨柔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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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让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生活。 他养成了个习惯,总随身带着一个册子,每天睡觉之前把当天的见闻用几句话记下来,末尾附上一句简短的感想。他走南闯北,册上记的东西自是五花八门,加上遣词用句是他和师傅一脉相承的幽默,整理整理都能拿去当趣味游记卖了。 不过就算是手头非常紧的时候他也没那么做。因为每次攒满一本新的册子他每次回家都会蹲在芙蓉花跟前给师傅和师娘挑挑拣拣地讲一遍,就像师娘去世之后师傅那么做。这是独属于他们一家的乐趣,他不太想把它们流出去给别人传看。 原让行事非常低调,除了定期的重要盟会能到场之外,别的时候基本没人能找到他,甚至有些交情不错的朋友也不例外。 照理说以他的实力,新一代江湖五杰七杰的怎么也该有他一个位置,不过他不太想参与这些。 有些热心过头的前辈见他二十多岁孤身一人琢磨给他说亲,也总是不了了之——原让不太擅长应对正经过头的人,尤其是长者。所以对于这种让人头大的善意,从来都是脚底抹油直接开溜。 他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愿意过这种在别人看来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也不想一辈子都待在一个地方,每天做一样的事。?他就愿意一心一意地满世界转,吃吃喝喝,赏山玩水,路遇不平拔剑相助一下,快活又自在。 被他帮过救过的人都叫他大侠,他都拱拱手说客气了,我算不上大侠,举手之劳罢了。他也从不受人谢礼,有些感激不尽想要拉着他吃饭或者给他钱财的,他都凭着武艺傍身转身一跃潇洒地走了。帮人只是因为他高兴这么做,又不是冲着这些去的,想要钱他能自己赚,能听见一声感谢就够了。 时值五月下旬,温度宜人,下午的阳光晃得人直犯困,原让正好走到一片挺大的林子里,干脆就挑了个枝桠粗壮的大树爬上去歇着了。一般来说这种离城镇远的野外是没什么人常来的,幽静得很。不过没一会他就听见有人跑动的声音,原让依旧闭着眼,只有耳朵动了动。 不只有一个人,前边的人步幅不大,足音沉重,虽然在极力控制但还是呼吸又粗又急促。应该是个细瘦矮小的人或者小孩,体力消耗很大。后边远远坠着几个人,都是成人,边跑商议着要分头寻找“跑丢的货”。 是人牙子。 这种偷走抢走别人的亲人获利的、漠视人命的杂种,直叫他犯恶心。原让睁开眼,足尖一点,悄无声息地在树枝上穿行,往那边赶去。 几息之间他便碰到了那个在拼命逃跑的孩子,十岁左右,看穿着应该是个男孩,衣服虽然有点皱皱巴巴的,但是依稀能看出是上好的面料,似乎是为了方便逃跑把下摆扎在了腰带里。头发乱糟糟地散着,沾着不少树叶草茎,想来在跑的时候跌了跤。脸上也是脏兮兮的看不出模样,眼泪淌出几条白色的印子,狼狈非常。 后边的人暂且还没追过来,原让看着那孩子跑过来,轻轻一跃落了地。 本来那孩子还在闷头逃命,眼见着从树上飞下来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吓了一跳,忙刹住脚步,僵在了原地。 原让单想着救人,别的也没多考虑,一见这孩子满眼警惕和恐惧地瞪着他,又觉得有点唐突了。他抬手蹭了蹭鼻尖:“我……小孩儿,我听见有人在追你,我来救你走。” 小孩没说话,右臂微微一抬,左手似乎是下意识地往腰右侧探,又硬生生收住了,隔着脸上的灰都能看得出沮丧。 本朝尚武,一些富贵人家就算不潜心修习也会学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流行佩戴一些装饰性的兵器。原让猜测那原来应该是悬着一柄佩剑或者佩刀的,现在或是丢了,或是被夺走了。他往上抬了抬斗笠,叹了口气。 “你是游侠?”小孩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然后盯着他的脸问道,终于放松了些戒备。 原让露出一个自认为慈祥的微笑:“正是。” “那你打算怎么救我?现在不走吗?”小孩往他身边凑了两步,不安地回头张望了一下,他总感觉那些人牙子追过来了,这人虽然不知底细,但模样英俊正派颇有说服力。先逃脱,总归再被抓回去被打个半死好。 原让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磨了磨牙:“我把你送到树上待着,你等我一会。” “什么?他们人很多的,还是趁现在就跑……”小孩皱眉拒绝,话还没说完原让就一把捞起放在了一根高高的较为粗实平稳的树杈上,一闪身就不见了。 小孩还没反应过来,原让就去而复返,他从腰侧的口袋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小孩:“我看你也挺累的,吃点糕点缓一缓吧。”随后又消失在树林里。 小孩就蹲在树杈上捧着油纸包等原让。他焦躁得很,一心想着原让什么时候能回来,根本没心情吃东西。奈何几天也没吃到什么正经饭菜,糕点甜甜的香味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他扁扁嘴,从袖子里摸出一根银针试了下,没变色。他小心翼翼地捏了一块放进嘴里,眼睛忽地睁大了,忙往嘴里又放了一块。 油纸包里有两样糕点,都是他过去是没吃过的样式,一种外皮软糯柔韧,内里的馅儿吃不出来是什么做的,似乎添了牛乳,丝滑绵密,还拌着拿糖浆腌制的红豆;另一种是由酸甜的山楂果脯叠着的一层层的酥脆薄片,外头里头都缀着芝麻,足够香却又不会腻。 真好吃啊,真想给爹娘和阿姐尝尝。小孩想着,随即又想到他们都不在了,眼泪就吧嗒吧嗒地砸地掉了下来,砸在油纸上。 他抬手抹了下脸,本来就不算干净的脸上更乱套了,他看见袖子蹭上的灰,心里难受极了,本来只是在掉眼泪,后来又开始止不住地抽噎。他从出生开始一直都是是锦衣玉食的,何曾如此凄凉落魄过?不,不能再想了,估计等会那个游侠就回来了,叫他看见自己边吃边哭多丢人呐。 但是有时候人一委屈起来就是忍不住的,成年人尚且如此,更遑论一个逢遭大难的孩子。他憋了一会没憋住,自暴自弃地蹲在树杈上抽抽搭搭,脸上更花了,不过到底也没敢哭出声。 原让其实已经把追在后边人牙子都打了个半死再挨个踹晕,拿他们的腰带捆在一起拖回过来了,不过他远远地听见小孩在哭就没现身,沉默地倚着一棵树没动。不管是大人小孩都是要脸面的,自己现在过去俩人都尴尬,等他缓一会儿再过去好了。 原让听见小孩抽搭了一会,打了个哭嗝,窸窸窣窣地又展开油纸包,接着吃东西。他又等了一会,估摸着他吃完了,清了清嗓子,边走边扬声道:“小孩儿,我回来咯。” 小孩往下探头一瞧,看见原让跟拽着死猪似的拖着几个重伤昏迷的人牙子走过来,终于松了口气。 原让张开双臂:“你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小孩愣了一下,看了眼自己到地上颇高的距离,心里很是没底。但是看原让也没有上来接他的意思,只好咬咬牙闭眼往下一跳。 原让自然是稳稳当当地接住了他,小孩挺瘦,哪怕从高处跳下来也跟小猫似的没什么重量。原让把他放到地上,指了指拽着的几个重伤昏迷的人牙子:“咱们先把这几个东西运到官府门口,然后我送你回家。” 小孩看着那几个叠成一坨的人,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只有眼睛亮的吓人,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低声回了一句好。 原让便开始拖着那几个人牙子走,他绑人的手法非常怪异,脖子跟膝盖系在一起,左脚跟右手绑在一起,总之怎么难受怎么来,那几个人有半路醒了的,但因为嘴被塞住了也只能发出模糊的惨叫。 小孩看着他们一路被拖着,被路上的碎石草茎划出新的伤口,面上浮起冷笑。这些人在把别的的儿女当成货物买卖的时候,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跟濒死的牲口一样被拖着走吗?他见过他们毒打那些被关押的孩子,他忘不了当时他们的表情。 不是仇恨,不是厌恶,是冷漠和漫不经心,甚至还有人在笑。 成人凭借着更有手腕去伤害稚子、男人凭借着更有力气去欺辱女人、有权势的凭借更有地位去压榨百姓,那种卑鄙下贱的、自以为掌握一切的沾沾自喜是最可笑、最叫人不齿的。 这些人,都该死。小孩红着眼睛,攥紧了拳头。 “对了小孩儿,你叫什么?”原让回过头看着他,闲聊似的挑起话头。 “……褚焕星。”小孩兴致缺缺,眼睛还粘在那几个人身上,显然还在想别的事。 “我叫原让,关于这些人牙子你都知道什么?你说,我记下来,好让官府去查。”原让把手里拎着的带子挂在肘上,从怀里摸出一沓纸和一只小炭棒准备写字。 “……他们该死。”小孩停下了脚步,终于把视线转到了原让身上,“应该杀了他们。” 原让便知道这孩子是在想着什么了,他转过身来,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与褚焕星平视:“杀人是要伏法的。” 褚焕星眼珠木木地转了转,古怪地笑了一下:“这里没人,没有别人会知道,你只要把剑借我就行。” 原让想了想,看着小孩红红的眼睛慢慢说道:“以他们做的事,确实千刀万剐也不足惜。他们是得死,但是让官府审完他们再处死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你觉得呢?” 小孩定定地看着原让的眼睛,过了一会那股子邪异又悚然的感觉终于缓缓从他身上褪下去了,他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继续走?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等会一起送过去。”原让抬手摘掉小孩头顶一片晃晃悠悠的树叶,接着朝前走去。 褚焕星应了声,悄悄牵住了原让的衣角。 原让嘴角一弯,假装没发现小孩的小动作,突然想起来最重要的问题还没问:“对了……我还没问你家在哪呢?” 小孩没说话。 原让以为是小孩怕路程太远自己反悔,又补了一句:“我平时也是一直在走的,不怕远,我肯定会送你回去的。” “没有了。”小孩揪紧了袖子,“爹娘和阿姐都坠崖死了,我回家去看过,已经什么没有了。” 原让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回什么好,只能干巴巴地回了一句:“那你还有什么亲属没有?我带你去投奔他们。” “没有了。”褚焕星的声音越来越小,吸了吸鼻子。 原让词穷了,他想不出来还有哪里能收留这个孩子,他在心里交战了半天,试探地问了一句:“那要不,你先跟着我?” 原让说话的时候没回头,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自己一个人过习惯了,能带好个半大孩子吗?他也不确定小孩是怎么想的,指不定他心里有更期望的去处呢? 不过褚焕星听到他的话,却是猛地抬头,紧盯着他的侧脸:“可以吗?” 原让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但感觉到小孩似乎在发着光的眼神,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褚焕星就像是蔫头耷脑的小草小花终于被人浇了水似的终于泛起活气来了,一路上他走着走着总忍不住去偷偷看原让,又怕被发现了似的赶紧收回视线。 原让被他看得不自在,只好叫小孩多回忆一些人牙子犯罪的证据写下来。 他们到底是没进到城里,小孩脚程慢,他们走到能清楚地看到城门的时候天都黑了,褚焕星说不想进城,也正好合了原让的意,假如他亲自送过去免不了一顿盘问,麻烦得很。 于是原让就叫小孩在原地候着,自己牵着人牙子悄悄靠近城门,挑了个坡地,一脚把这些半死不活的东西踹了过去。 几个人牙子滚成了一个球,惨叫着骨碌了过去,把守城的卫兵吓了一跳。待他们看清这团东西的真面目并且翻到原让留下的信之后,原让已经掉头回去找小孩了。 他琢磨着路上是看见有个破庙来着,小孩不愿意进城里的话晚上可以去那过夜。他这么想着,就见到褚焕星坐在石头上眼巴巴地看着他,脸上还是脏兮兮的,更像个花猫了。 原让感觉有点好笑,走过去招呼他接着赶路。 小孩从石头上跳了下来,脚一软跪在了地上。原让把他拉起来,帮他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才想起来小孩今天走了半天的路,前几天还不知道怎么过的。 他背对着小孩蹲下身:“东边有个庙,我背你去得了。” 小孩似乎感觉方才出了丑,有些忸怩:“……我身上邋遢得很。” 原让没忍住笑了,又想起来刚才净顾着赶路了,忘了帮他拾掇一下。他摆摆手:“不打紧,等到了我帮你打水收拾一下。” 小孩这才放心地爬到他背上,不过顾忌着自己脸上脏,也没太敢紧靠着。原让感觉到小孩小心翼翼地跟自己保持着距离,又是替他感觉心酸又默默松了口气,小孩颇有教养,性格也好,之后日子应该没那么难过。 到了破庙,小孩梳洗一番,终于把糊着的二斤灰都搓掉了,露出一张秀丽的小脸,原让帮他把头发理顺之后束起来,看起来利落多了,配着他裁剪得体的衣服,又能看出些富贵小公子的模样了。 原让猎了野兔烤来当俩人的晚饭,他随身总带着自己配的调料,加上对吃食颇有研究,手法也老道,以至于吃起来并不像随便凑活的一顿。 吃过饭,他只是收调料罐的功夫就见小孩栽倒在地上了。 原让探了一下小孩的脉象,没什么大碍,就是身上有些发烫,应该是精神紧绷了几天,突然一放松便撑不住了。不过小孩这么瘦,到底还是有些体弱的,之后就算他不想学兵器也得教他些强身健体的功夫。 小孩昏着发着烧,脸蛋热得通红,还迷迷糊糊直喊冷。 破庙漏风,火堆只能烤到一边,还温度不均匀,原让就只能笨手笨脚地把他用衣服包了个严严实实拢怀里帮他发汗。 原让自己是打小就壮实,没怎么生过病,偶尔有些感冒也是被师傅用被捂成个大蚕蛹发发汗就好了。他不确定褚焕星是不是也能出出汗就好了,不行的话明天还得进城去抓点药来喝。 他没怎么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小孩,少有的几次经历都不怎么美好。之前有一次在盟会上形式所迫下帮着照看了一下前辈的孙子——他至今难忘那个还不到他腰高的生物在他怀里边拼命挣扎边发出嘹亮哭声的模样,要不是他放下得及时,前襟都要被尿透了。 怀里的的小孩动了动,哼哼了几声,惊得原让哆嗦了一下,也结束了恐怖的回忆。他低头一看,小孩睫毛上挂着泪珠,脑门上已经出汗了,想来是又热得难受。他轻轻拍了拍小孩的后背,轻声哄道:“嘘……嘘……你出汗不能吹风。” 小孩也没醒,偏过身子又往原让怀里钻了钻,脸蛋都挤蹭得微微鼓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没进了原让的衣服里,又小声哼哼起来。原让把耳朵凑过去,听见他在说,爹,娘,阿姐,我好想你们。 原让帮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心里止不住地涌起一股柔情,他鼻子也有点发酸,想起师傅和师娘来了。 远处传来几声兽鸣,火堆还未熄灭,在墙上映出了两个相靠在一起依为命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