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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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桐以白衣为风尚,若逢重大典礼,门内弟子人人皆素衣白裳,抬目望去便好似误入了遍地仙人的世外之境。 容澜向来不喜打扮作一身白,纵使一袭雪衣也总要搭配上些个色彩深重的饰品,好叫自己瞧上去没有那么苍白。 晨时他才操持罢诛魔仪式,还未来得及歇息就马不停蹄地随着掌门与几位长老一同前往恶鬼岭处理魔修尸身。待到一切处理妥当过后,便又匆匆忙忙地踏上了回程之路。 再度抵达梧桐山时,已然过了午时。 他无暇再去梳洗更衣,便如此随着黎归剑步入赎业堂,而后大大方方地一撩雪白衣袍,直耿耿地跪在了堂前,端的是一身云淡风轻。 在场的人不多,除却苍术子与执掌刑罚的两位弟子之外,便是黎归剑、江惆师徒二人,唯独不见了掌门唯二之徒尚涟的身影。 “景行师尊,得罪了。” 其中一名弟子托着红木方盘将一柄通体冰蓝的半透明长鞭呈上。 ——抽神鞭。 容澜见此微微一怔,来不及细思为何诛仙钉变作了长鞭,耳侧便炸响一道清脆的破空声,裹挟着灵力的一鞭就如此狠厉地抽打在后背。 这一下来得突然,直将他的身子抽得微微前倾了几分,唇齿间不由得泄出一气急促的闷哼,湿热鼻息重重叹出,余下半截痛哼被尽数吞咽入腹。 长鞭劈开空气摩擦出阵阵脆响,一下一下地抽向容澜身后,落在皮肉之上啪啪作响。 他攥紧了拳,将腕口重重抵在大腿,身形依然挺拔如初。 堂中无人言语。 黎归剑收紧了下颌居高临下地望着容澜身后渐渐洇出的血迹,本就不好的脸色此刻更是黑如锅底。 百鞭惩罚还未过半,他便站不住脚了,于是冷着一张脸甩袖离去。 江惆未得允许,只得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他冷眼望着空中乱舞的残影,心底默默地计算着数字。 五十七、五十八……九十九…… 一百。 最后一鞭狠厉抽下,收鞭时扬起几点殷红的血渍。 江惆朝掌罚弟子微微颔首,绕开地上跪坐着的容澜直直离去,与离弦之箭般冲来的苍术子擦肩而过。 苍术子走路带风,将浑身体重皆压入膝下,只闻噗通一声闷响,他几乎是半跪在了容澜身侧,将显然已是强弩之末的人揽入怀中,又颤着手将搂在臂弯侧已久的雪白貂绒披风抖开,紧紧裹在了身形单薄的容澜身上,末了抬掌将一枚鲜红药丸塞入对方口中。 他狠瞪一眼收掇着刑具的两名掌罚弟子,斥道:“怎地下手这样狠毒?” 年岁稍长的掌罚弟子迈开一步,抱拳作揖道:“洛长老,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老黎都……” 苍术子蹙起眉头扬高了声音,刚想责怪他们二人不懂得看人脸色,便被怀中的容澜捉住了袖。 “沧玄,疼。” 垂眸便瞧见了容澜苍白的一张脸,就连那两片向来殷红的唇也失了血色。 他烦躁地轻啧一声,囫囵将容澜拦腰抱起,恶声道:“若是叫老黎知道了——呵。” 说罢旋身便走,不再去理会身后面面相觑的两个掌罚弟子。 “疼、疼、疼,现在知道疼了?”苍术子口中骂骂咧咧,“先前逞能的时候怎地不说疼?!师侄有回还丹,死不了,倒是你——” “三十六根诛仙钉,他受不住。”容澜扯紧了披风,声音冷沉不复方才虚弱的模样。 若非苍术子能清晰察觉到容澜肢体的微颤,恐怕真要被他的镇静骗了去了。 苍术子恨铁不成钢,责怪道:“他受不住,那你这具病恹恹的身子就受得住了?知道你根基深、修为高,饶是如此也经不住那二十四根钉子磋磨的。” “山穷水尽,我无路可走,师兄。”容澜苦笑,末了又整理情绪正色道,“我身子无碍,放我下去罢,逐羲……他还等着我。” “先回去处理过伤处再说,不差这一会儿!”苍术子揽紧容澜沉声道,足下亦加快了速度,“恶鬼岭人迹罕至,你的符阵足矣护他周全,再者——你身子的状况你自己清楚,倘若你没了命,你那好徒儿怕是也没有多少时日能活了!” 容澜自知理亏,也不再争辩什么,任由苍术子将自己抱回了府去。 一番简单处理过后,身上的血腥味倒是减轻了不少。原先穿来的衣裳被血与汗水浸得湿透,自是不能够再穿了。 “喏,是上个月新裁的衣裳,我还未穿过。”苍术子从柜子里取来一件深青色的衣物,“你且将就着穿上罢。” 容澜并不推辞,伸臂接过他手中叠得方方正正的衣物,三下两下便穿戴整齐了。 苍术子的衣裳于他来说大了不少,尽管束紧了腰带仍是显得宽大而松垮。他习惯性地将小臂横到面前,微微低头垂眉轻嗅衣料,扑鼻而来是草药的馨香。 系上貂绒披风,容澜利落地从坐塌上起身,过大的动作幅度牵扯得后背伤处生疼,稍不注意身后便又传来一阵濡湿的温热触感,他微微蹙眉,却未痛哼出声。 苍术子方才从炉上端回姜汤,回身便瞧见了伤患的危险动作,险些惊得摔了掌里捧着的珍贵汤药:“祖宗唉!你可仔细着点,别将伤口扯开了!” “师兄,我无碍,天色不早,我该去寻逐羲了。”容澜默默收紧了衣裳,好叫苍术子瞧不出异样来。 苍术子轻啧一声,将冒着热气的姜汤递进他手中:“喝了再走,里头有滋补气血的药材,你体虚体寒,淋了一路雪不说又挨了这么一顿鞭子,我怕夜里你发起高烧。” “……多谢师兄。”容澜鼻尖微酸,于是连忙垂下了眸,长睫下扫敛去了眼底闪动的细碎光点。 汤水入口微辣,微烫的温度滚过舌面绽开浓郁甜香,他微微一怔,这才发觉这碗姜汤里炖入了足量的糖。 热气蒸腾而起,将容澜眼角氤氲得微微湿润。 满满一碗甜汤入腹,微凉的四肢渐渐回暖,容澜舐去唇角残留的甜香,方才放下瓷碗手中便又多了一只分量不轻的药瓶。 “止血的,若是伤口开裂,抹上便可。” 离开苍术子住处,已是申时了。 冬日里天黑得早,而今日也不是什么晴朗的好天气。黛蓝色铺满了天空,浓郁得化不开似的,厚重的乌云互相挤动着不时抖落下一大捧鹅毛似的雪花。 还未走出山门,便被一道浓黑残影拦住了去路。 “天色也不早了,这是要上哪里去呀?” 浅淡蓝光闪动,长笛化海溟霎时现形被容澜握在掌心,直直地指向眼前黑影的心脏。 那道黑影刹住了脚步,却仍是迎面撞上了长笛一端,只差分毫便会刺穿衣料捅入皮肉之中。 乌云推挤着飘开,天光倾洒而下,叫这道黑影显出了面目——正是方才不在场的尚涟! 容澜望着他面目上的黑鳞与黑角,眸光微微一沉。 或许,此刻该唤他“地灵”更为合适。 “嗳呀呀……心肝儿好生无情,不过才半日不见,便如此刀剑相向——”地灵将身子略略前倾,叫那柄长笛死死地抵在胸膛,他抻长了颈脖嬉皮笑脸地道,“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呀?” 这话意有所指,说罢便俏皮地朝对方眨了眨眼。 容澜警惕地凝视着“尚涟”那张异化严重的脸,竟是硬生生地从一个成年男子的轮廓中瞧见了另一张少年模样的脸。 如此看来,尚涟确实是被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附身了,且被附时间似乎还不短。 长笛被对方一把握住、下压,类似于雨后泥土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其间还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青草芬芳。 “心肝儿身上好香呀,嘶——是血沁出来了?” 冰冷的荧黄竖瞳骤然放大数倍,带着考量的意味不断转动收缩,仿佛埋伏于灌木中即将捕食的蛇类。 “……”容澜神色一凛,反手将化海溟猛然抽出,又将其横在臂弯之中,“那孩子呢?” 地灵闻言一怔,似是未料到对方竟会如此相问。也只是微微呆愣了片刻,他面上便又扬起那孩子气的笑脸来:“那孩子?你是说,这副皮囊的原主么?自是被我吃掉了,修为低微、灵息紊乱……” “味道真是叫人——恶心!” 说到此处,他作势低头干呕一声,仿佛忆起了什么绝差的滋味似的。 湿润的泥土气息霎时逼近,地灵几乎是整个身体都紧紧贴上了容澜,他张大了一双骇人的荧黄兽眼:“——心肝儿定然比他好吃了数十倍不止。” 黏腻潮湿的触感仿佛能穿过衣料爬上肌肤一般,容澜心中一阵恶寒,曲起手肘猛然击向地灵的肋下。 这一下子却是顶了个空,手心忽地滑过一点儿微凉柔软的触感,随后一枚棱角分明的玉珏被塞入了掌心。 垂目望去,赫然是栖桐门结界的“钥匙”——一只色泽温润的水红凤凰珏。 容澜心尖一颤。 地灵疾步后退数尺,将双手负自身后,面上笑意盈盈:“简单介绍一下罢,我叫老怪,是上古地灵。” “也是老黎的……饲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