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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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时,眼前所见的便不再是那顶轻薄的纱帐了,入目是一间勉强算得上宽敞的陌生房间。 方才还有些迷糊的脑子瞬间便清醒了过来,容澜猛然撑起了身子,这才发现自己先前竟一直枕在他人膝上深眠。 他正想抬头看清那人的容貌,却被腹中翻涌而上的恶心感刺激得手脚一阵绵软,摇摇晃晃的又倒了下去。 雪白的广袖扬起几分,一条手臂迅速地横过来护住了他摇晃不稳的身体。 “……阿澜?” 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那片柔软的布料撤开来,容澜才瞧见了那人的模样——是祁疏星。 “……”容澜看清楚了这人的面孔,倒也顾不得腹中的难受,他挣扎着爬起来靠到了另一侧去。 如此一起身,容澜才发现自己此刻身处于一个布置得精致的车厢之内。 祁疏星乖巧的坐在原处不动半分,只是将担忧的目光投到了坐在矮榻另一侧的容澜身上。 容澜抬手抚上搭在肩膀上的披风,眉头渐渐蹙起:“你……” “不必担心,我不曾碰过阿澜半分。”祁疏星微微一笑,他将声音放得很温柔。 倘若他人看见了祁疏星此刻的模样,恐怕会把下巴给惊掉吧! “我并不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祁疏星轻轻地说着,神色无比虔诚。 祁疏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将昭昭野心小心藏起,又将温软展露无遗。 十五岁的祁疏星,年轻、天赋异禀,自小便被身边的人捧着长大,有疼他的爹娘与长辈,有宠他的大师兄和同门,他是矜贵的祁小少爷,是骄傲的奉天宗少宗主。 “大师兄!”祁少宗主大大方方的走进了大师兄居住的庭院,他靠在回廊里望着院落里练剑的武痴师兄。 当大师兄收式望过来时,祁少宗主变脸似的换上了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苦哈哈的望着一边收剑一边走来的临星阙。 临星阙靠到了祁疏星身边,开玩笑道:“又是谁胆敢招惹我们的祁小师弟啊?” 祁疏星:“我爹打我。” “……”临星阙打量着穿戴整齐、毫发无损的祁少宗主,“宗主只是摸了摸你罢?” 确实如此,祁寒声哪里舍得对自己的独子下狠手,就算是打也只是象征性的拍两声响的,只不过是听着清脆罢了,打在肉上是丝毫不痛的。 祁疏星只是哼哼两下:“声儿响,便是打了,他居然还是因为别人才打的我呢。” 临星阙一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祁疏星当然是要说的,他可就是为此而来的。他道:“我爹说,过几日会有一个贵客来访奉天宗。” “这不是刚好三月份么!我爹要去上京赴饕餮会,就派了我去接待那个所谓的贵客,我才不要去呢!” 有贵客来访奉天宗的事情,临星阙是有所耳闻的。他思索了一会儿,问:“若是我没记错的话 ,那位即将来访的贵客……是含霜景行,容澜,对吗?” 祁疏星闻言连连点头:“嗯——就是他。” “那可是传闻中很厉害的人啊。”临星阙说着,“据说是个难得的天才炼器师,还以一己之力肃清了荒废了十几年的流弥死城与血鲛海呢。” “嗯,嗯……还身披霞光、一步一生莲对罢。”祁疏星拖长了声音补充着,他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传闻罢了,难道大师兄还真信啊!” 他那么说着,抬头便恰好对上了临星阙亮得仿佛能发光的双眼。这才唤醒了祁疏星的记忆——他这大师兄可是闻名全宗的怪力武痴,打遍全宗无敌手的存在,正是因为已经无人能与他对战,这才一个人躲回庭院练剑的。 祁疏星的眼睛微微弯起:“那不如——大师兄便替我去接待含霜景行?” 临星阙闻言一愣,似是没想到他会那么说,但也只是一瞬间,便答应了下来。 “那,到时候我就出去露个面便好,剩下的就交给你啦,大师兄!”祁疏星雀跃道。 年少时的倨傲自大,让他错走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时间飞逝如流水,容澜来访的日子如约而至。 矜贵的祁小少爷一身白色锦衣走得飞快,领着临星阙踏入了会客厅,刚跨入门槛便瞧见早有人站在厅内等候了。 青沽位于南方,三月份的天气已经很温暖了,而眼前这人竟还披着用于保暖的兔毛领披风,尽管穿得十分厚重,他的身形看上去仍是很清瘦的模样。 对方听见动静便缓缓地转过了身来,他怀中抱着绿眼睛的黑猫,清冷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祁疏星身上。 容澜眉目如画,恍若谪仙,可肤色却是病态的冷白,他面上没有一丝血色,唯独嘴唇是姝丽的丹砂红,他半个下巴埋入了深黑的兔毛领中,绛紫的披风显得他整个人愈发苍白起来。 初见时容澜望过来的第一眼,便让祁疏星挂念了一辈子。 从此祁疏星的梦境深处便多了一道清癯的背影,当容澜回过头来时,漆黑的眸中映出的便是他的模样,完完整整、满满当当。 年少的祁小少爷语无伦次地站在容澜眼前,将基本情况介绍了一遍,之后便眼睁睁的看着对方的目光与自己对上了。 祁疏星被他看得骨头都要酥了,面颊一红脑子一空,嘴巴一开一合便叽叽呱呱的讲了一溜儿有的没的。 容澜就如此定定地望着眼前矮他一些的祁少宗主,认真地听着,直到祁疏星收起了话尾。 然而祁疏星实在是放不下他那比金子还要贵的面皮,恋恋不舍的将容澜交给了大师兄。 而容澜也没有什么反应,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便抱着小猫跟随着临星阙离开了会客厅。 尽管容澜已经走得很远很远,祁疏星仍是愣愣的站在原地,将手抵在胸膛前,试图让狂跳的心脏冷静下来。 ——一见钟情,大抵如此。 祁疏星后悔了。 堂堂奉天宗少宗主,最后竟是干出了跟踪这等卑劣的事情来。 他小心的藏在人群中,一边护着自己那金贵的面子,一边偷偷地望着那抹月光。看着容澜以笛代剑,与临星阙一进一退的来回过招,嫩粉的花瓣被气劲扫开、腾空、飞舞,衬得他的身影好看极了;看着容澜与临星阙面对面而坐,吃着他大师兄递来的甜食露出了隐隐的笑意;看着二人比试过后,临星阙大大咧咧的躺到了草地上,容澜缓缓走来倾身将他拉了起来。 少年人的爱与恨来得迅猛而毫无缘由,亦如疾风骤雨过境,风风火火的来、又风风火火的走,所过之处寸草不留,却也能让荒芜的裂土瞬间开满鲜花。 纵然祁疏星明白是自己推脱任务在先,却仍是控制不住嫉恨在自己的心底生根发芽。 “阿澜,我可以叫你阿澜么?”祁疏星问道。 “……可以。”容澜望着少年盛满星星的眼睛,颇为无奈的回答。 这是容澜暂居奉天宗的第四日,祁疏星他提前与师兄说过一声后,便早早地候在了容澜的庭院前,他想带容澜去看奉天宗内盛开的桃花,看奉天宗后山叮咚的泉水。 少年的心思无比简单,既然喜欢,便要带你去看最美好的景色,请你吃最香甜的桃花露,连看向你的目光都闪闪发光。 向来都是别人贴着祁疏星讲个不停,这回则是祁疏星贴着容澜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而容澜只是认真地听,偶有一段应答或是轻轻巧巧地“嗯”一声。 夕阳跳入西山,绚丽霞光消散,夜幕便降临了,祁少宗主恋恋不舍的将容澜送回住处。 “阿澜!等一等!”祁疏星看着容澜踏上台阶的背影,忽然向前一步拉住了他的手。 然而容澜却猛然甩开了他牵上来的手,转身的同时向后退了几步。 祁少宗主平常里与同龄人玩闹、练功时,多与他人近距离接触,拉手、揽肩也是常有的,这对于他来说再正常不过。 祁疏星借着月光,清楚的看见了容澜眸中复杂的情绪,有惊恐,也有厌恶,他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对不起,”容澜很快便恢复了先前古井无波的模样,他语气真诚的道歉,“我……不太习惯与人太过亲近。” 祁疏星干干巴巴的点头,又摇头,最后神色蔫蔫的说着:“不……是我不好。” 容澜有些迟疑,他缓缓地走下台阶,站在了祁疏星身前,又抬起手来缓缓按在了他的头顶,轻轻柔柔的摸了摸。 祁疏星的脸一瞬间爆红,他抬头望向容澜:“我明天还会来找你。” 祁小少爷的头可是金贵得很,自他懂事以来便再也没人摸过他的头了,而容澜则是那第一个。 后来的两天,祁疏星如约而至,狗皮膏药似的跟在临星阙与容澜旁边。虽说大师兄与他的阿澜时时都不忘照拂他一番,但祁疏星始终觉得怪异,直到后来才觉出味儿来——原是他多余了。 祁少宗主极力收敛了自己的脾性,却看着自己的大师兄同容澜相处得日益亲密,可他分明记得容澜说过自己不喜与他人太过亲近。 这个“他人”原来只是祁疏星,那么当夜的摸头便是施舍了。 祁小少爷受不得一丁点儿委屈,使出浑身解数的故意添乱,又装作无辜的模样。容澜与临星阙二人极尽包容,总能让不安分的祁少宗主悬崖勒马。 两天后,祁疏星不声不吭地愤然离去,然而向来宠自己的大师兄竟未找他说明一二,却忘了自己并不是第一次耍少爷脾气,也忘了平常的自己并不需要哄。 他们二人仍是和谐的模样,而祁少宗主则躲在远处偷偷看着,嘴里如同含了未熟的酸枣。 这十五年来的人生经历注定了祁小少爷绝不会容许自己低下头,因为他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奉天宗少宗主。 猜忌与妒忌如野草般野蛮生长,从此一步错、步步皆错。 直到后来在临星阙的葬礼上再次遇到容澜之时,祁疏星才发觉自己错得实在离谱。 回想过去,祁疏星才记起来父亲早就通知过容澜接待一事由他负责。若是他没有耍性子而是认真听讲,若是他乖乖听从了父亲的话、没有抛之脑后,若是他舍得丢下他金贵的面子,若是他低下头去问一问大师兄……再若是,他没有对大师兄动手,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原是他亲手将容澜送得愈来愈远。 容澜离开青沽,步向澧州,投入了以世家着名的栖桐门;祁疏星将尖锐的毒刺藏起,露出一片极具迷惑性的柔软,从此骄傲自负的小少爷变成了温润如玉的公子。 容澜入栖桐门的第二年,祁疏星领了一队抬着大箱小箱的彩礼登上了梧桐山,那时正值九月,山上金黄的桂花稀稀落落地开了几簇。 容澜向来吃软不吃硬,面对温和有礼的祁少宗主,饶是他感到厌烦,也无法口出恶言,只能委婉的拒绝。然而祁疏星仍是笑意盈盈的模样,乖巧的应答、转移话题,直至天色已晚才礼貌的告别,留下堆成小山的礼品盒,带着人离开了。 此后的每一年九月,祁疏星踏着干爽的秋风登上梧桐山,又披着橙红霞光、满身桂香的离开栖桐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