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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卿其人

    天地骤然铺落一场雨,不意淙淙彻暮,檐雨如绳。

    程惊棠被剑风横扫直直摔出几丈远,五脏六腑好似移了位,皱紧眉头喷出一口血,再使不出半点力气。

    那边虞凤思和孟重山追出城外,刚与那“魔头”打了几个照面,便知自己又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虞凤思眉头一皱,心道:“完了!”

    她还来不及骂娘,下一瞬就看见城郊燃起数支传信弹,二人当机立断,留了部分人手在城外照应,率先赶回了程家别庄。

    这雨下的又急又密,二人湿成了两只花色不同的落汤鸡,刚到别庄门口就感受到一股迫人的剑意,孟重山与虞凤思对视一眼,噤了声,下意识运起内力防备。

    四下悄然,唯有绵密的雨声和灯笼里蜡燃断的噼啪声,两刻钟前还在放传信弹的程家别庄,现在死寂的如一座荒废的旧宅。

    虞凤思心中有些惊疑——虞家本就是剑修一派,更能感受到里面那位剑法之高深,决计在他二人之上。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别庄内情况不明,谢风策若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事,那影响的可就是世家之间的关系。

    虞凤思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佩剑,在孟重山一脸震惊的注视下一脚踹开了程家紧闭的大门。

    夜色如墨,庭中那人撑着把纸伞,身姿修长挺拔,一袭红衣在四周昏暗的烛火下浓艳得十分肃杀,他背对着虞凤思他们旁若无人的抬起手中长剑,锋锐的剑气断雨削叶地破空而去,重重地劈向程惊棠胸口,程惊棠避无可避的硬受这一击,身体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彻底昏死过去。

    只一眼,孟重山就看出了与此人武力悬殊——程惊棠在他们这一辈武功可是排行前三的!

    他头皮发麻的拉住拔剑出鞘的虞凤思,脚步错开向前将人挡在身后,急声道:“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快走!”

    虞凤思看了眼生死未卜的程惊棠,咬咬牙甩开他的手,心里大骂此人废物,虞家其他人就在他们后面赶来,只要拖住一刻便还有机会。她压低嗓音对孟重山耳语道:“我会会他,你带着程惊棠先走。”

    言罢,虞凤思剑锋向前,扬声道:“在下郢都虞家虞凤思,不知阁下是何方神圣。”

    “诶你!”孟重山没拦住她,伸出的手滑稽的停在半空,一时不知该不该动。

    也卿剑尖轻轻落在地上,回过身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他原本不想声张,只想“悄悄地”带走程惊棠,没想到虞凤思和孟重山自己送上门来了。

    虞凤思话方一问出口,立刻就反应过来此人是谁:红衣玉面、剑法超然,这不就是他们苦苦追寻十几日、方才还被假货溜了一遭的那位落凤教魔头?!

    “神圣,不敢当。”也卿轻轻应道。

    话音未落,虞凤思经脉骤然凝滞,那人身上的剑意好似已融成实质,剑锋微动就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面如死灰,只想回到片刻前拦住踹门的自己。

    但她来不及反应,也卿并非她过往相会的同门,没有礼貌到要先举手作揖才能动武。那人身法飘然,招式去繁从简,长剑在他手中化作神鬼莫测的虚影,虞凤思堪堪拦住一道无影无踪的剑气,似有千斤重,踉跄两步撞在孟重山身上。

    虞凤思这才发现,那人周身围绕着极为深厚的内力,骤雨倾落,竟也未打湿他分毫,他手中那把纸伞好像只是个趁手的装饰,让他如凡人般融入人间雨景。

    郢都虞家与落凤教历任教主同是以剑法名动天下,传闻中虽将也卿的剑法说的天花乱坠,但虞凤思毕竟少年心气,又天赋极强,她在七家十六派同辈中已然是罕逢敌手,并不认为自己只能“望尘”,这一交手却突然生出些茫然,也卿看似与她年龄相仿,其境界却是她穷极一生都未必能追赶得上。

    孟重山见势不妙,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脚底抹油似的拉着虞凤思避开一道迎面而来的剑气,他虽然武功不行,但轻功却是一流——打不过,那跑总行了吧?

    也卿撑着伞立在原地,剑气一道道精准的落在孟重山的后半步上,所至之处青石板崩裂,碎石混着水花飞溅,倒像是在赶着孟重山他们跑。

    孟重山咬着牙狼狈地避开一击,觉得这般戏耍人的方式万分眼熟,好像不久前才刚刚经历过一次。

    雨丝模糊了视线,孟重山上蹿下跳了一会逐渐脱力,脚步一错险些被剑气扇飞,火急火燎的一边意欲往墙外跳一边大声喊道:“虞凤思!”

    虞凤思强迫自己从境界差距的打击中脱离出来,一把拉住他:“不能出去!”

    “为什么啊我的虞家祖宗!”孟重山急得嗓子劈叉,破音道:“你试也试了,又打不过他!非得留在这儿送死吗?”

    “我们走了程惊棠今日必死无疑!”虞凤思咬着后槽牙小声地分析情势,语速极快的说道:“他才是真正的落凤教教主,程家看到传信弹应该已经在路上,不知来的是谁,但反正不会是他的对手,此人剑法已半入白玉京,这还未必是他全盛状态——但万一呢?”

    万一也卿对程家人稍有忌惮,不愿恋战呢?

    虞凤思喘了口气接着道:“半月前我们传信谢家,谢家不日就将抵达长安,届时或许能与之一战,离长安最近的还有姑苏慕容和我们虞家,我拦他一会,你快去传书!”

    也卿好整以暇的听他二人大声密谋,竟还贴心的放缓了攻势。

    孟重山犹豫一瞬,险些被她给绕懵了,心说:“那这不就是程惊棠一个人死,和我俩陪着程惊棠一块死的区别吗?”

    但他也知道这是此刻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他和虞凤思再死撑,也不过是连着后面赶来的师兄弟姐妹一块给也卿端盘送菜,还不如打不过就喊人,也算给了几大世家一个交代——不是他们见死不救,是真的尽力了!

    虞凤思扯下他的手:“快去!”

    孟重山:“你小心着点!”

    说完他连滚带爬地撤回门外,抬手吹哨唤来盘旋的鹰隼。虞凤思动作轻灵,默契地旋身跃起挡住也卿的视线,长剑在空中一荡,将内力运转至极致,步步杀招迎面向伞中人去。

    落凤山上程家家主拼尽全力的一击也卿尚且不放在眼里,何况是区区一个小辈,这拙劣的剑法在他眼里还不如十六岁的谢风策。

    剑刃映出虞凤思双瞳,又被雨丝糊去,也卿束起的长发被破空而来的剑风刮起,一瞬如时间停滞般——

    孟重山趴在门上奋笔疾书急得满头大汗,匆忙间还把虞的笔画给忘了,囫囵的写了个鱼家就塞进了鹰隼腿上的信筒里,两只鹰隼在半空中绕了一圈,才在漫天骇人的剑意中找到方向。

    金戈相接发出短暂嘶哑的低鸣,虞凤思咬紧牙关发出一声闷哼,手腕被震的发麻,皮肤下渗出细细的血丝。她所带的佩剑只是凡铁,扛不住这看似轻描淡写的道道剑气,没扛两下便如铜镜般碎了一地,只留个光杆的剑柄在她手中。

    而此时距离她和孟重山返回别庄还不到半刻钟。

    脚步声混着雨声从身后轻轻响起,也卿瞥了一眼飞远的鹰隼,不再浪费时间,凛冽的剑光如霜雪明,径直向手无寸铁的虞凤思而去。

    孟重山动作比脑子快,一个飞扑挡在了虞凤思身前,两人双双摔落在地,昏死过去。

    与此同时,解决完庄内其余程家弟子的胡飞遥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来:“教主,人都已经打昏了!”

    也卿若有所思的低头看了眼自己血红的衣角,远处城中高楼灯火烁烁,还未到长安宵禁时,他抬手将剑丢给胡飞遥,从怀中取出一幅银制的面具带上,下令道:“搜。”

    细雨连绵,街上行人只余寥寥。

    布庄的掌柜一边走神一边敲着算盘,正在想要不要提前打烊,半月前他先是恶向胆边生地敲了人一笔,而后转头又将两个蒙面人的行踪透露给了程家少家主,可算是缺德到家了,如今长安城还未解禁,显然是那两魔头还没落网,魔头一日不落网,掌柜就一日更比一日愁,本就不多的青丝大把大把的往下掉,生怕随时有歹人来取自己性命。

    突然,有人在庄前收了伞,悄无声息地踏进店里。

    掌柜看着那幅熟悉的面具,心凉的仿佛平白撞见厉鬼,强作镇定地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险些破音道:“客、客官好,这、这大晚上的,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这掌柜就差把“是我揭发的”五个大字刻在脸上了,也卿笑了一下,道:“我在这定了几套衣物,今日来取。”

    取衣裳总好过来取他的命,掌柜捏了把汗,庆幸自己做足了两手准备,连声道:“衣服做好了,衣服做好了,小的,小的给您拿去!”

    也卿从掌柜颤颤巍巍的手上接过打包好的衣物,几件红衣上格格不入的叠放了一件玉白外衫。

    他看了一眼,心想:罢了,就当是这天杀的便宜徒弟孝顺他的。

    见也卿要走,掌柜把腰躬的更低了些,目光流连在自己的鞋尖,唯恐此人突然发难。

    然而还不等他松口气,就见也卿停在门槛前,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听说长安有一处很适合赏月。”

    “啊?这……”

    这、这大下雨天的赏哪门子月啊!

    掌柜吓得浑身一颤,冷汗直冒:“小的、小的不知道啊……”

    也卿倒也没为难他,撑起伞笑道:“去告诉你觉得应该知道的人。”

    “是、是……”掌柜屏息目送着也卿的背影转瞬消失在视线里,腿肚子一软跌坐在地,轻轻抽了自己一嘴巴,把下次光临咽回了肚子里。

    程家别庄的残局有高灵和胡飞遥去收拾,也卿径直回了明月天。

    空荡荡的大殿上只掌了一盏小灯,也卿坐在高位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的把玩着那块白玉,火烛被穿堂风吹的明灭,此刻雨歇月出,转瞬又隐进云雾里。

    “启禀教主——”

    高灵人未至,一阵丁零当啷的步摇声已经飘进前殿:“我们在程惊棠屋内的机关暗室里发现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