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北宫

    登基大典过后，北宫恢复了无人问津的清冷，成天见不到几个活人影子。如果不是外面虎勇军的严防死守，赵承熙会以为赵宣哲已经忘记了自己。

    空旷的北宫，除了一个小诗女，没有被安排任何仆从，所有的吃穿用度都需要与守卫的人说，还常有克扣和缺失。小侍女还是个比赵承熙还天真愚蠢的，聊不得几句就会流泪。

    赵承熙二十多年的人生，从王府到皇宫再到沧州，直到如今，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苦难。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新皇登基杂务众多，赵宣哲有很多事情要忙，没有如赵承熙料想的那样成日找他的麻烦。

    看不见赵宣哲，却是总有消息时不时传来。

    赵宣哲的名声很好，在太子时期就颁布了一些利民条例，如今登基更是大刀阔斧整顿官员，很得百姓爱戴。盛世开明，一片欣欣向荣，莫过如此。

    而北宫中的赵承熙，这个短暂出现过的废太子，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议论。

    也许是人太无聊了就喜欢回忆过往，赵承熙才弱冠之年，却已经经历过许多大起大落，故而人生阅历也算丰富。北宫的生活漫长无趣，咀嚼一些曾经的往事，能够让他的身体与精神不至于衰老在死寂之中。

    赵宣哲是赵承熙的七弟，先帝亲子，他的母妃却并非正统赐婚的千金小姐。彼时先帝还是太子，太子妃郑妃怀有身孕，她身边的一名宫女偶然得见皇帝，在仅有一次的宠幸中，宫女有幸得以怀上孩子。

    这个宫女王氏，就是赵宣哲的母亲，在生下赵宣哲三月后病死，药石罔效。其中真相，曾有传言说是郑氏嫉恨，故而派人逼迫王氏自尽，以换取他的儿子不被陷害。

    不论如何，确实没有人针对王氏产下的儿子。年幼的赵宣哲成了东宫中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东西，不知怎么活过的吃奶的年纪，反正也没有人关心。

    在赵承熙六岁那年，他的父皇登基，四岁的赵宣哲终于被皇帝想起，成了一众皇子身边的跟屁虫。

    宫中皇子兄弟六人，没有一个人看得起这个最小的七弟。其中对赵宣哲敌意最重的是二皇子和六皇子，他们两个都是太子妃郑妃——也就是皇后的儿子，如同他们的母亲憎恶那个王氏宫女一般，两人毫不掩饰自己对赵宣哲的敌意。

    小孩子还没到后来杀人如麻的狠毒，却也有天真的残忍。赵宣哲六岁以前，傻子一样无论兄长们怎么赶他都不放弃，喜欢跟在一群人后面，抓着他们的衣摆口齿不清地叫哥哥。

    皇室子弟都很早懂事，才比赵宣哲大半岁的六皇子已经把宫中礼仪熟记于心了，赵宣哲却还在这里说着庶人才叫的称呼。二皇子常常对于取笑赵宣哲乐此不疲，喜欢像对待奴仆一样随手打他耳光。

    六皇子跟在自己兄长旁边拍手称快，三皇子和五皇子在一旁冷眼旁观。而赵承熙沉默不语，笑不出来。二皇子辱骂赵宣哲的那些说辞，一大半也骂在了赵承熙的身上，因为赵承熙的出身只比赵宣哲好了一点而已。

    看着赵宣哲，就好像是另一个更加悲惨的自己。为了摆脱低微身份带来的自卑，也为了不被兄弟们丢下，赵承熙跟着其他人一起欺凌赵宣哲。

    赵承熙始终记得，是他的父皇登基的第五年、赵宣哲生辰。那一天，二皇子把赵宣哲骗到赵承熙的寝宫，那里面被放了六条从野外抓到的毒蛇。赵承熙躲在二皇子的宫内，整整一天不敢去打听外面的消息。

    第二天传来赵宣哲被毒蛇咬伤的消息，先帝召了太医医治三天，方才救回他的命。随后，先帝把赵承熙召见过去，一见面便给了他一巴掌，骂他是蠢材。

    赵宣哲是被赵承熙邀请过去的，又是在他的寝宫被咬，无论怎么看都是赵承熙意图害他。赵承熙被打懵了，忘了自己对二皇兄保证不说的承诺，只想让父皇别这么生气。他跪着解释说不是我，是二皇兄让我做的——

    先帝眼中的失望更重了，他说你如此随意地就被摆弄，将来如何能成大器？

    赵承熙不知。赵承熙一直依靠着二皇子，当他身边的小跟班，因为他是皇后之子，将来皇帝之位的有力竞争者，自己那母妃却只是一个没有势力依靠的才人。

    如果不尽力攀上二皇子这个靠山，赵承熙怕自己也成为赵宣哲这般受人欺凌。

    赵承熙不知自己的父皇到底在失望什么，好像是曾经对他抱怀期许一般。

    最终，先帝叹了口气，未让赵承熙受皮肉之苦，只罚赵承熙禁足半月在寝宫。

    禁足期间，唯一看赵承熙的是赵宣哲。他那时已经懂了很多事，再不会像小时候一样跟在赵承熙身后叫哥哥，活泼不再，沉默了许多。

    他在赵承熙的寝宫外站了许久，赵承熙才发现他。蛇毒刚清，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一双乌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赵承熙，把赵承熙身为兄长的底气全然打散。

    赵承熙强作镇定，想像二皇子一般震慑住赵宣哲。可他装得不像，站得不稳，反而成了被威慑住的那一个。

    父皇还是没看透自己，赵承熙自嘲地想，他不光是个蠢材，还是个没勇气的软骨头。原本想好的呵斥到了嘴边，成了一句有气无力的询问:“你伤还没好，来这里做什么？”

    “四哥，”赵宣哲问，“那天的毒蛇，你事前知晓吗？”

    他这问题让赵承熙料不到。这么明显的事情，赵承熙以为赵宣哲应该很快就明白了的，怎么还来他这里问？他想得到怎样的回答？

    赵承熙想不到怎么答，只能沉默。赵宣哲眼中的希望慢慢暗下去，最终化作温和的笑意。

    这是记忆中赵宣哲第一次笑得明朗，渐渐张开的面容已有几分英俊，让赵承熙一时有些愣住了。赵宣哲恭恭敬敬地与赵承熙告辞，再未问过一句那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