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锦都（啊，是个美人。）

    时维三月，正是锦都繁花初绽的好时节。

    身为南梁都城，这座城池仿佛隔绝了烽火四起的狼烟，永远都能维持着钟鸣鼎食的富贵样子。

    宫廷之中更是如此。

    帝姬怀澜正端坐镜前，手执着一把梨木梳一下一下地理着自己黑亮的长发，另有侍女云漪站在一旁服侍，恭顺地递上钗环与花钿。

    裙带飘飘，素雅温柔，不愧为南朝最负盛名的女人。

    然而美人如斯，却不见欢颜。

    天下南北分立已历数代，南梁占尽江南富庶之地，也一直自诩为文化正统，物产丰饶却重文轻武以至兵力不盛；而游牧出身的北周，人人骑马射箭信手拈来，骁勇善战几乎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

    这样的境况下，梁朝不被盯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近些年北周频频犯境，梁朝无力抵挡，数度割地缔约，年年以岁贡换些安稳日子。只是敌人的胃口总是越养越大，国库却经不起这样的糟蹋。

    “外有强敌，内有奸佞。”怀澜梳头发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下来，望着镜子叹了口气:“父皇这些年越来越......一味沉迷花石虫鸟，讲究繁文缛节。朝中但凡有几位良将，也被左右丞相一手遮天排除异己了。”

    “殿下，莫再说了。这些朝政之事，不是女人该参言的，”云漪顿了顿，小声道:“叫太后知道了，又要打您的手板。”

    既然南朝自诩为正统，三纲五常的破规矩也就格外多些。身为女子，仅有一副好容貌还不够，性子还要温顺矜持，三从四德烂熟于心，才能博来一点美名。遑论女儿家议论朝政，堪称大逆不道了。

    怀澜搁下手中的梳子，吩咐云漪为她盘发髻，自己望着铜镜叹了口气:“不是我要犯禁，而是如今北周兵临锦都城下，我有点慌。”

    这场仗已经打了数年，梁朝文人墨客居多，整日在朝堂上吵作一团，却又无人敢披挂上阵，任由北营势如破竹般占据了大梁半壁江山。时至今日，连都城都要面临大军压境的危机。

    窗楹外传来一阵风声，怀澜抬头看看廊下受惊的鸟儿，紧紧皱起眉头:“不知是哪位将军正在守城。”

    云漪犹豫着告诉她:“殿下，是谢将军。”

    大将军谢庭，武侯世家出身，怀澜的未婚夫。

    怀澜五岁丧母，由太后养大，虽说不至于被奴仆欺凌，但太后性子严苛规矩多，说话略大声些都是要被打手心的。从小长在一群老婆子堆里，在父皇心里自然也没什么存在感，直到十四岁那年新科状元入宫拜谒，撞见帝姬怀澜容貌不俗，一举一动莫不是皇家闺秀典范，便作了一首诗来赞扬她的美貌，如此才误打误撞传出名声。

    好不容易被陛下想起自己这个女儿，十八岁时方指了婚给大将军谢庭，北周便攻入境来。战事一时吃紧，谢庭父亲战死沙场，为守父丧，婚事一拖两年未能成礼。

    此刻得知未婚夫婿正在守城，怀澜心中担心得要命，表面却不能做出任何失仪之举。

    “......要相信他，也要相信父皇。”怀澜闭了闭眼睛，但还是害怕，怕父皇昏聩，怕夫婿无能。

    但她从小学着三从四德长大，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此刻只能寄望于征战沙场的未婚夫婿和九五之尊的父皇能够好好护住城中宫中这些弱质女流。

    怀澜这厢刚把外衣穿好，另一个小侍女云沛却闯进来，急急忙忙地说道:“殿下，不好了！北营的将军已经在攻城了！”

    攻城？怀澜一时间愣住。

    锦都堂堂都城，竟也有城破的一天吗？

    她抓住云沛的手，惊问道:“此刻战事如何？”

    云沛气都还没喘匀，俏丽的小脸上满是恐慌:“不...不知道，其它宫里几位殿下，都在收拾细软了！”

    怀澜住在太后宫里，消息最不灵通，此刻再收拾也来不及了。

    帝姬跌坐凳上，正想着该如何是好，便见父皇身边的执笔太监前来，在殿门口遥遥跪下:“殿下！陛下吩咐皇子公主们一同前往护国寺避难！您也快走吧！”

    怀澜一皱眉头，默念一遍:“护国寺？”

    总觉得哪里不对。

    却来不及多想，便被硬拉着出了门，临走前只来得及带走妆奁盒子中一支朝阳鎏金飞云步摇。

    —

    护国寺日子清苦，更无从得知外界消息。

    三日来怀澜坐立难安，只能与云漪云沛互相安慰，兴许父皇能再割数座城池、多纳些岁贡来解除此刻的危机。

    不知道是外头攻势如何，不知道父皇可有想出对策？怀澜丢开纸笔，忧愁地想着。

    只是天不遂人愿。

    日头方落，便听得远处声势浩大的马蹄声夹杂着喊杀声一齐，直冲着护国寺而来。

    怀澜慌忙捉住住持问道:“大师，外头如何？”

    住持神色复杂，用几乎不忍的神色看向她:“殿下，情形不好，快到密道中躲躲吧！”

    数位帝姬宗姬乱作一团，霎时间寺内只能闻得女子惊慌的哭叫，怀澜强作镇定，与住持一起引着众人前往地下密道中躲避。

    石门一关，女眷们松了一口气，唯有怀澜仍觉不妥，抽出自己带来的那支步摇抓在手里。

    可悲可叹，身为帝姬，到了这种时候，竟然只有一支步摇可以防身。

    往日素爱欺凌她的小妹已经慌了神，紧紧拉着她的袖口发抖:“五...五姐...我、我怎么觉得，外面...有脚步声？”

    众人皆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满堂女眷中闯进一个不速之客。

    怀澜正凝神细听间，石门便被人从外一掌劈开。

    “哎呀，还是被我找到了。”一个少年模样的人走进来，看了看这一群如受惊的鹌鹑一般瑟瑟的女人，嘲弄地笑道。

    他略低头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明明怕得发抖，却依然坚持着试图用步摇抵御他的女子，浑不在意地随手夺过。

    众人这才看见他一身戎装、眉目深邃，是异族人，是北营来的将军！

    怀澜浑身僵硬，直愣愣地看着他。

    粗糙的马鞭抬起她秀美的下颌，那少年将军嗤笑道:“呦，好一个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