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桃子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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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洛阳城一个寻常的春夜,城里飘着细蒙蒙的雨。 祁家是洛阳城里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这一夜,因着祁夫人七月早产,祁宅里上上下下忙碌不停,直到凌晨时分,那腹中胎儿才平安落地。那孩子生下来小小一个,哭声更是细微,看见的人都免不了要心疼一番。众人原以为这孩子只是早产导致的先天不足,悉心养上几月便可好了,谁知一日过去,那孩子又发了高热,呓语不断,也不肯喝奶,看起来难受至极,祁家请了城中最有名望的医师来看,亦不得解。到了最后,众人疑心起这孩子身上是否附了什么邪祟,请城中半仙前来查看。那半仙看了孩子,叹息道:“倒不是什么邪祟,这孩子的病征是‘离魂之症’,他三魂之中少了一魂,因而如此。”又一番施法通灵问天,摇头道:“他那一魂尚不在天地间,我亦无法可解。若再过七日那一魂仍不归来,这孩子……”剩下的话,已不言自明。 听闻此言,祁夫人双目失神,径直昏厥了过去;房中其余女眷丫鬟,亦个个伤心忍泣。 如此三日过去,日暮时分,那小公子却停了哭闹呓语,头一次睁开眼来,乳母把孩子抱进怀里,奶也肯喝了。他吃得虽不算多,总算有了点要恢复康健的兆头,喝完奶便香香甜甜地睡了过去。祁宅上下见此情状皆大喜过望,又将那半仙请来。这一番施法却是用了足足半个时辰,待那半仙施术完毕睁开眼来,只见他长长叹息一声,道:“小公子那一魂已来到世上,只是附在他前世情人身上不得归来。如今他性命已然无碍,等寻到了他那魂魄所在,自然能够痊愈。” 祁夫人连忙问:“那要如何才能知道,他那一魂究竟在何处?” 半仙捋了捋胡子,道:“该遇见时,自会遇见。” 祁夫人略感失望,却也知道这有些修为的道士说起话来云山雾绕本是寻常,亦有许多禁忌之处,也不好勉强,又问道:“那今后可有什么须得警醒之处?” 半仙看了一眼那小公子,道:“小公子失了一魂难免羸弱,那一魂归来之前,莫让他出府便是。”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心中都觉得古怪:若是足不出户,如何能够遇见那前世的情人? 那半仙虽有着许多不可泄露的天机,临走前却又别有深意地留下一句,说这小公子命中缺木。后来他的名字便叫做祁桦。 除却出生时历经了一番波折以外,祁桦倒也算平安顺遂地长到了十四岁。与几个早早与祁家老爷一同料理生意的兄长相比,祁桦足不出户,仿佛是个养在深闺的女儿一般,除却几个教书先生与医师之外,几乎不曾见过外人。即便如此,祁桦这个名字还是传遍了整个洛阳城,原因无他——这孩子实在生得太好了,但凡见过他模样的,没一个不惊为天人的。连祁家老爷也禁不住感慨:得亏这孩子是养在家里,他这般姿容若是叫外人瞧见,不知要引来多少登徒子的觊觎。 这一日入了冬,屋外飘着小雪。祁桦正在书房习字,胞姐祁清儿冒了雪过来,披风一掀,露出底下藏着的一个白瓷酒壶来。祁桦见了自然会意,一边接过她披风,一边走到书房门口满肯四下看了看,又将房门妥帖地合上,道:“今儿又带了什么来?”又道:“你且别告诉我,待我自己尝出来。” 祁清儿将那酒壶往书桌上一放,笑道:“今儿这酒,你再怎么猜也猜不出来。”说罢又取了书房案旁两个茶盅来,用茶水将茶盅烫过,倒出酒来。两人凑到一块各取了一盅尝了,祁清儿饮罢啧啧赞了一声,又抬头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祁桦。祁桦品了许久,只觉得这酒甜香扑鼻,甘美醇厚,饮后更有一股暖流自肺腑而生,叫人通体舒畅。至于是什么酒,却是毫无头绪,只得问道:“仿佛是桃子酒?其余却是品不出来了。到底是哪里的名酿?” 祁清儿咯咯笑起来,道:“什么名酿,是我自己酿的!怎样,厉不厉害?” 祁桦闻言怔了,道:“你什么时候学的酿酒,怎么就有这等手艺了?” 祁清儿笑道:“还不是因为去年春天,我拿了窖里一坛秋露白被爹发觉,害得我那些个私藏全都被查抄了去。于是我便想着自力更生,什么瓜儿果儿全用上了,封了整整二十坛在院里……”说到此处,那祁清儿撇了撇嘴:“其余的全废了,只这一坛,你且评评,是否颇有意趣?” 祁桦听了不禁莞尔,道:“我还当你是什么绝世高手呢,原来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又问道:“你可是往这酒里加了什么药材?我方才那一盅下去……”说罢又自己摇了摇头,心想即便是药,也不会如此立竿见影,想必是自己弄错了。 祁清儿却会意,道:“是觉得你的离魂之症好些了么?” 祁桦摇头:“这哪觉得出来。只是我常年体寒,一到冬日不免手足寒凉,今日这一盅下去,却仿佛全身都暖了,熨帖得很。” 祁清儿笑道:“这倒也不稀奇,或许是这酒与你气血相合呢。”又道,“既如此,我明日便把那一坛全拿来给你罢。” 祁桦浅笑道:“姐姐好容易酿出这一坛极品,竟舍得全送给我。” 祁清儿听了这话,忽而叹气道:“我听人说,爹爹这两日在与那城北崔家商议亲事,只怕过了这个年,就要把我嫁出去了。” 对于这一桩亲事,祁桦也是早有耳闻,收敛了笑意问道:“那崔家公子也是你喜欢了多年的,怎么,如今要成婚了,却不欢喜么?” 祁清儿摇摇头,道:“也不是不欢喜,只是……你是个男孩子,这些事即便说与你听,你也是不懂的!”又叹了一声,“往后你再嘴馋想要酒喝,可没人偷着给你送了。” 祁桦因这离魂之症,身子里多有不足,故而家里是不给喝酒的。但他这姐姐虽是个女孩子,却是个十足的酒鬼,私下里没少偷拉着他喝。祁桦第一次喝酒便是因着她这胞姐的引诱,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他不能出宅,祁清儿倒是没这个拘束,时常给他带些外面寻来的佳酿。这日积月累下来,如今两人凑在一块时,不似姐弟,倒似酒友。如今听她这话一出,祁桦却也有些怅惘,只宽慰道:“我是没酒喝了,不过以崔公子那般纵容你的态度,想必你以后是想喝多少就能喝多少了。” 祁清儿听了这话方才笑了,又抿了口酒,道:“对了,这酿酒的方子我也留给你罢。说来也巧,你猜这一坛酒是用什么桃儿酿的?就是宅子后院里那一棵!”说罢又“啊”了一声,道:“对了,你平素不能见风,甚少出去的,大约还没见过罢?那桃子吃过没有?” 祁桦摇了摇头,道:“你知道的,自我九岁那年薛家二公子过来作客,非要把他吃过的桃儿推给我吃那件事后,父亲便连桃子也不许我吃了。” 祁清儿噗嗤一笑,道:“是了,还有这么个典故,我却忘了。” 如此两人一边吃着书房里原先送来的点心,一边品酒,直把那一壶桃子酒饮尽了方才告了别。 是夜,祁桦入眠后,隐隐约约梦见自己床榻边投下来一片沉重的阴影。他恍惚着睁开眼,只见一身量高大的男子站在他床前,正静静地看着他。不知为何,见此情形,他并未觉得有丝毫害怕,反而有一股子莫名的情绪在胸腔中涌动。 “你是谁?”他问那人。 “我是你后院的桃树。”萧衡焕道,“你喝了用我酿的酒。” “……你是神仙。”梦里边,祁桦出神似地道。 “不是。”萧衡焕笑了笑,眼底尽是温柔神色,“只是一颗果子树罢了。” “那你走近些。”祁桦撑起身来,“太暗了,看不清你的脸。” 萧衡焕依言走近,坐到他床榻边上来,又伸手替他扶了扶肩。祁桦抬眼望去,对上那人的视线,一时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人生得也太英气逼人了。 然后这梦便醒了,伴随着一身湿汗、撞鹿般的心跳以及赫然勃发的下身。 祁桦不由自主地伸手过去,握住身下那初次涨硬的一根,在茫然无措中迎来了此生第一次高潮。 翌日,祁桦早早醒来,便说要去后院看那桃树。几个丫鬟怕少爷出门着了风,都劝个不停,恰逢祁夫人过来,便又向主母告状。祁夫人听了不由奇道:“若是春日里也就罢了,这大冬天的,为何要去看桃树?” 祁桦自然不能将他与姐姐偷饮果酒的事说出来,只得道:“昨日那桃树托梦与我,要我定去见他一见。” 祁夫人听了便笑:“什么怪梦,你也放在心上。你这离魂之症未解,身子孱弱,今日雪更大了,还是乖乖呆在屋子里罢。” 这话说来十分有理,可祁桦想到昨夜那梦,心悸之感萦绕不去,便求道:“或许这桃仙托梦,便与我的离魂之症有关呢?今日梦醒之后……我心中便始终惴惴不安,母亲便允我去看一看罢。” 祁夫人自小便宠着祁桦,更何况祁桦向来恭谨有礼,从不叫人为难,他这般求了,祁夫人也不忍心驳他,只得吩咐道:“那便穿厚些,再叫几个人给你挡着风。”说罢自己也取了件披风挂上,与他一同往后院去。 “说来也奇,我们这祁宅后院原本是不种树的,那一棵桃树也不知是怎么长出来的,竟没被当做杂草除掉,长得又极快,等发现的时候,已然有半人高了。”祁夫人与祁桦说着那桃树的由来,一路走到后院。只远远一看,祁桦便认出了那桃树——并非他识得什么树木,只是那一棵桃树实在太高了些,看着有近三丈高,正合了梦中那男子高大的身形。 不知为何,祁桦一颗心猛烈地跳动了起来,步子亦快了许多,直走到那桃树旁边去,旁边人打伞不及,让几片雪花落到祁桦头上,更是看得祁夫人心急起来,连叫道:“还不赶紧跟上!” 待走到那桃树下边,祁桦伸出手来摸向树干,只觉一股强烈的颤栗之感从指尖穿流而过,融进全身血肉,激得他连脚趾都暖热酥软起来。那感觉与昨日饮下那壶桃子酒时有些相似,却又百倍甚之,祁桦全然怔住,半晌才缓过神来,忽听人惊呼道:“呀!这大冬天的,怎么就开花了?” 说话间,一树桃花已经纷纷扬扬落了下来。祁桦伸出手来,恰有一朵桃花飘落,稳稳落在他掌心之中。看着一树桃花伴着雪花飘然落下,众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唯有祁桦托着那枚落花,仰头望向树冠,喃喃道:“娘……我的魂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