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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的精神暴力

    【1】

    2012年9月首都燕平。

    女孩扒在多媒体教室门口有一会儿了,赤裸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教授周礼群,行为可疑到监控室保安都有些发怵的程度。

    但穷学生能有什么坏心眼,博士生选导师这种事,选好了是天堂,反之就是地狱,她不过是想让自己过点好日子!

    眼见着周礼群走出来了。

    他在和学生交谈。

    告别。

    打开水杯抿了一口水。

    “老师,李萍教授说您不收博士生了。”

    周教授合上水杯盖子,转头应下:“对。”

    而立之年的男人,正是既年轻又成熟的时候,作为千人计划引进的A类人才,09年回国后,入青又入江,学术生涯蓬勃光明。

    跟着有精力有资本的计算机教授意味着什么众所周知,且不说周礼群人也好。

    他有杂拌的手艺,行书写得好,钢笔字比毛笔字还好,会下各种棋,投篮十发九中,像个男菩萨一样特别慷慨平和。这样比起来,在贴吧论坛里被大肆讨论的外表在她眼里倒是次要了。

    女孩顿时紧张了,她知道成败在此一举:“那个,周教授,我妈说,她的名字叫做,呃,红,你认识吗?”

    她的目光扫过教授平价黑外套下的积家手表,男人呼吸间清淡体面的木香让她稍稍冷静了一些。

    “红啊……”

    女孩儿猛抬头。

    教授有琥珀般干净温柔的眼眸,闪烁的光影像是若隐若现的泪意:“很久都没见过她了,我能和她见一面吗?”

    “当然!”女孩脱口而出,“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马上就能见!”

    年轻教授笑了,轻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又像突然想到什么,慢条斯理地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2】

    没人会指望秋天燕平的空气质量有多好,行走在街边,人人带着口罩,眼神匆忙。

    周礼群走进咖啡店,摘掉口罩,环顾四周。

    店员正在打盹,角落里坐了个女人,也抱臂斜靠在沙发背上睡着了。无处安放的长腿草率地塞到木艺圆桌下,电脑提包和风衣丢在桌子上,白衬衫,西装裤,商务的高跟鞋,染成橘红色的长发束在脑后,涂着扶桑色的口红,牙齿比常人白。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成熟,却难以说出年纪,二十八有人信,三十八怕是也有人信。

    周礼群在桌子对面的沙发旁站定,他低头,伸手一寸一寸抚摸着风衣。

    他幽黑的发丝低垂,从风衣内侧口袋中摸索出一个蓝白金色调的盒子,扫了一眼小字,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显然他对从口袋里找到的便利贴更感兴趣,把折叠起来的小方块一点点地展平,眉目沉静地看着。

    他自嘲似的说:“字还是那么好看……”

    周礼群侧身坐下,还没把第三个便利贴看完,纸条就被抽走了。

    有人拖着长调子,懒洋洋地说:“你好,先生,这是付费内容。”

    “睡得好吗,姐?”周礼群抬头笑起来,皮肤白绢瓜子脸标致眉眼,绝对赏心悦目,“我认识那么多红,陈红,张红,只有你会这么自我介绍。”

    女人撩起眼皮细细打量了他一番,也恣意地笑了:“周红——我已经太久没有听到人这么叫我了,太陌生。”

    她的指尖游戏般划过桌面,起身捞起风衣和提包,划开手机打字,散漫开腔:“果然,那个时候还是太年轻了,这种羞耻的自我介绍……”

    她低头咳嗽了两声,抬眼瞟向周礼群,笑容变得戏谑:“还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好。”

    男人不紧不慢地回复:“看到你还是这么目中无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很高兴,挺奇怪的吧。”

    “虽然不是什么好评价,但我试着改了,改不掉的就改不掉咯,”周红随意地把便利贴揉皱抛掷到垃圾桶里,“所谓脱胎换骨,本来就是很离谱的事。”

    周红是很高的,长得高就不爱站直了,好像会累着她似的,单手叉腰挽着风衣,无精打采地回信息,分心和周礼群闲聊:“我昨天才来燕平就感冒了,真邪门,上次也是,我和北方风水犯冲?”

    “燕平就这样,习惯就好了……”

    “我可不想习惯,等周否参加完竞赛我就回去了。”还没说完她又咳嗽起来。

    周礼群的手指撑着下颌,轻快的笑声让人如沐春风,言语间没有丝毫指责的意思,更像是一个随口玩笑:“你还要走多久,把我留在燕平,万事大吉?”

    “你可以到东莞找我的,反正周否今年就保送燕大少年班了,有地方睡,”周红巧妙回避,用手机挡着打了个哈欠,放回兜里,“我两天没睡了,真他妈的要困死了。”

    她眺望远方雾霾,建议:“你住在哪里?给我腾个床休息会吧。”

    “你到底还想让我等多久,姐,爸妈的葬礼你不参加,那我死了,你会来吗?”

    他还坐着,仰视二十年未见的血亲,平静的,旁观者的眼神,仿佛一小块即将于清晨融化的冰。

    橘发女人沉默了半分钟。她拍拍自己的外套,展臂披上,言语间满是对于男人的控诉:“小二,你这样说我会觉得很尴尬,不过如果我的尴尬能让你开心的话,行的,我可以接受。”

    她在风衣兜里摸了几下,发出微不可闻地“嗯?”,低头无意扫到垃圾桶里的蓝白盒子时,她几乎要把头伸进里面确认自己的心碎。

    周红颓丧地捂住半张脸,回了会神,伸手掐住周礼群的下巴:“你有本事扔,怎么不看我?”

    “吸烟有害健康,姐。”男人低眉顺目。

    周红盯着弟弟那张有些陌生的精致面孔,突然就笑出了噗嗤气音:“好吧好吧,你现在长开了,变得更漂亮了,我倒是舍不得打你了,小二。”

    她弯腰把手交叉在身后,前倾身体:“我记得,我走的那一天,打了你一巴掌,你流鼻血了,还望着我,现在倒是知道低头了。”

    “但我不说你应该清楚啊,为了供你上学,我放弃了什么,你现在的成就,都建立在什么基础上?你有什么可怪我的。别不知好歹啊周二。”

    【3】

    七八十年代的豫南农村,似乎那种僵硬阴沉的家庭关系才是常态。

    疲惫黎黑的父亲,瞎子母亲,相差五岁的姐弟。两个孩子并不亲昵,三岁一代沟说的绝对有道理。

    女孩上学晚了两年,在班里身高显眼,却从来不会低头看什么人,城里来支教的马老师不知为什么很喜欢她,会把书借给她看。

    “看书还要低头看,不是吗?”马老师这样笑。

    农村的取水井很远,但她爱干净,经常挑了水在院子里洗澡,她还会给周礼群洗澡洗衣服,因为他们俩睡一张床。周礼群白白净净,像个清秀小妹妹。但三十年前,孩子性别模糊,交往不看中脸也不看中钱,谁能爬更高的树,抓更多的虫,东躲西藏身上扑灰,互相抓身上的虱子,听虱子被掐爆的那一声脆响,他们冲他做鬼脸,无所顾忌地大笑。他们肮脏而快乐,秉性里的单纯良善,在喧哗的言辞中竟然表现出自然的美,让周礼群艳羡。

    “我,明天再洗。”某天他局促地躺在床上。

    周红竟不高兴了,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他,月光映出来的明晃晃眼神像是嫌弃,甚至残酷一点说,是恶心之类的情绪:“最起码的……当个干净的人……”

    周礼群仍记得她略带停顿的语调,那会让他耳鸣,类似于金属共振的尖锐声音会充斥他的大脑,迫使他停止思考,成为一摊肉。

    实际上,他曾相当畏惧这个姐姐。

    一年春节,周红回来了,那时早考入了县城的初中——村里独一份的,和乡镇中学可不一样。农民父亲四处奔走把她送到了一个住在县城的亲戚家,她也算一个游子了。初中三年只在寒暑假回家,父亲则会在农闲的周日去看她。

    她早上搬了个凳子在门口看书,有个大姑娘过来串门,她抬起书,饶有兴致地指着问:“认得这个吗?”

    “那我怎么能认得?我就上了三年级啊。”姑娘高高兴兴地摇头。

    周红转头看向门口的弟弟:“你呢?”

    五年级的周礼群紧张起来,他今年要考初中,但周红很少过问他的成绩。她只顾一个人优秀,周礼群考了很多第一时常感到无人分享。

    后来如果问起,他也会承认自己那几年他一个人成长的并不好,他报复性地偷窃,同学们凳子,珍贵的算数本,周红的私房钱。

    你们应得的,他那时总是这样想。

    至于书上那两个字,“叆叇”,周礼群是认识的,他甚至知道是云雾浓之类的意思。

    可惜他在周红面前根本说不出话,十根手指在身后紧紧纠缠,纤长的睫毛惊恐地颤抖,仿佛困在迷茫里的蝴蝶。

    周红收回目光。送走了同学,她坐在凳子上继续看书,没有教他,也没有理他,把他晾在原地。

    周礼群恨她心血来潮的考验,他并不是想在她面前表现的有多么优秀,他只是不满她的漠视。

    但那些小小的情绪完全影响不到周红,她中考仍是县前十。祖上三辈子贫农的父亲兴冲冲地宴请村里的书记,会计,赤脚医生,小学校长,在众人的商讨下把志愿填上了中专——卫校。

    中专学费全免,发伙食费,解决城市户口,分配工作,在那个年代人们看来已经是女孩顶好的归属了。

    可是周红偷偷篡改了到手的银饭碗。她说她要上高中时带着志得意满的笑意,仿佛光明不眨眼的灿烂白夜。因为她知道志愿已经送到县里,无力回天。

    当时周礼群已经考上了县二中,他逐渐理解了一直以来有些疏远的姐姐。她是真正的才子,锋芒毕露,各色文章发在报纸上,被贴在教学楼前黑板上展览。周围的小孩都很嫉妒他,所以课间时,他会详细地聊聊周红的书单和习题。

    当然他不会说和周红很少交流之类的实话。

    周礼群相信,作为从贫穷山沟里飞出来的鲲鹏,姐姐是有野心的。浪漫至死的文人,居于一隅会死,她会像侠客一样远走天涯,万里行舟,锦衣夜行。

    他看书时,最喜欢挑这样的故事。

    于是他拦下了父亲就要打到周红脸上的巴掌,眼睛装满不知名的泪水。黑瘦的老农,被女儿欺骗,被反抗权威,而他的乖儿子,竟然也在试图帮助女儿的叛逆。

    周礼群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姐姐和父亲都看着他,只有瞎子母亲静静地坐在门槛上,天塌都动摇不了她。

    “周二,”父亲喉咙混沌低沉,“你出去,我和大儿聊……”

    他们聊了许久,具体什么,周礼群完全是不知道的。后来周红就住高中宿舍,他住进亲戚家,在周六中午,他会找周红一起回乡下。

    通往操场处的黑板由周红负责,内容周周换。他就坐在花坛边看周红写粉笔字。他会盯着姐姐从凳子上跳下,水龙头下皱着眉清洗她的细长的手指,手背单薄而又骨感。

    一双好看的手才能写出好看的字,周礼群会想。

    每周,周红都拿出各色的杂志给他看,她不说周礼群也知道那是她供稿的样刊,但她频繁地更换笔名,让人找不到哪一篇是她写的。

    “都是些很功利的文字,有时我自己都认不出来。”周红拒绝告诉他。

    “我会成为作家,”她望着田埂上的火烧云,颇为逍遥地抚弄路边长得高挑的花草,如同对待情人的娇嫩身体,“当我能称心如意地写出我心中的文字时,我会署名为红。”

    到夏天,周红会用多出来的稿费买冷饮,冬天就是烤红薯,还有其他的零食。那些都是很奢侈的甜味,周红嗜辣,喜欢甜的人是周礼群。

    小时候周红一点点的好意就能让周礼群窃喜半天,不要说现在周红的态度是翻天覆地的。之前的隔阂对他就是过眼云烟!去他的隔阂!他们就是亲人,本来就该亲近无间的!

    周红牵着他的手腕慢慢回家,此时到处都炊烟袅袅,周礼群笑出声来:“到家都不饿了,给我喂饱了,姐。”

    周红回头看他:“小二,你应该多笑笑,你的眼睛很迷人,我一直很嫉妒的。”

    “嫉妒?”

    周红笑而不语。他还不知道他是遗传了母亲的漂亮眼睛,也难怪,那个从广西远远拐卖来的小美人,生周礼群前就哭瞎了。

    “我童年的回忆一直很模糊,但看到你的眼睛,就变得很清晰,我会想盯着你的虹膜发呆,想把你宠得娇蛮又任性,谁都受不了你,你好看的眼睛只看向我,根本离不开我。”

    周礼群闻之瞬间像是见了光的猫,瞳孔紧缩,细长的手指垂在空气里,肉眼可见地战栗。

    周红看他这幅样子不由放肆地大笑,放开周礼群的手腕,潇洒地迈步走向前面,声音散在晚风里:“不过,周礼群,你是我的亲弟弟,我会更期待你脱离苍茫大山的那一天!你会有自己的生活!我们谁都再无法支配你。”

    “血缘到底给我带来了什么?我很小就在思考。”她的长发在夕阳中飘摇,像是跳动的火焰。

    “和爸一样长得高?高挺的鼻梁?牙白?和妈一样是断掌?遗传学并没有错,但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比如,我会喜欢上一个像妈妈也像你的男人,他会有无神的琥珀色眼睛,爱盯着我,笑起来有泪意,这,能用血缘来解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