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

    至今，白起还清楚地记得初遇魏冉时的场景。

    那日天色黑蒙蒙一片，空中却泛着一点星光，那寥寥几分的光明，耀眼得消亡了几乎没有边际的黯淡。已是夜晚时分，义渠大营里人们喝着酒跳着舞，篝火照亮了草原。

    也就是在这一片萤火喧嚣中，姐姐从秦国回来了。大王很高兴，尽管以後他不能再自称义渠王，他还是很高兴。於是大排筵席，点火炬庆祝，脸上是一种白起看不懂的情感。

    人们都说，大王喜欢芈月，喜欢姐姐，所以高兴。什麽是喜欢？白起不懂得。不过他却懂得嫉妒，尤其是当那个“他”出现的时候。

    ＊＊＊

    魏冉，白起知道那个人叫魏冉。他也叫芈月姐姐，甚至比他更与姐姐亲近。白起躲在帐篷後，亲眼看着姐姐伸手去整理魏冉鬓边的碎发。他觉得愤怒，嫉妒，被冒犯。狼，是不准别人抢他的猎物的。

    而魏冉是从小跟着司马将军行军打仗的人，什麽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年仅二十三，秦王便封他为裨将军，位居五品，委以重任。

    白起起身的那一刻，魏冉就已经察觉到了。他轻皱眉头，右手一挥，宝剑顷刻出鞘，尖指黑暗。

    “什麽人，出来！”

    有时候想像和现实是有差距的，正如白起对魏冉的印象。英气的浓眉，在夜晚中依然明亮有神的眼睛，乌黑的瞳孔带着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这是魏冉映入他眼睛的模样，也是之後刻在他心头余生无法忘记的样子。

    不过魏冉可不认识白起，他只知道要保护姐姐，就深手推开眼前这个奇奇怪怪的小子。白起低沉的声音响起，充满贯有的狠劲，又有点委屈的意味：“姐姐，我不喜欢他。”

    魏冉质疑他的身分，芈月解释说：小狼是多年前自己认养的弟弟。

    “哦...那也就是说，他并不真的是你的弟弟。”

    “你才不是弟弟！”　白起反驳着，眼睛都红了。

    魏冉这句确实没安好心。他不满姐姐认了这般奇怪的人做弟弟，说话带着从未听过的口音，还断断续续的；有时手脚并用地走路，行为动作还有着野兽的影子。

    小狼小狼，还真是狼！

    姐姐说义渠王待白起不错，他上下看了白起，臃肿皮毛下的身体并不健壮，脸颊微陷，头发乱糟糟的。义渠王待他好吗？心底有些微微的酸疼。

    “是不错，瘦得皮包骨。看来是没吃过饱饭吧？”

    白起却说：“你倒是肥头大耳的。但是长得肥的狼，是吃不到肉的。”

    所有事情都是有起因的，或许是一个动作，或许是一个表情，或许是一句话。而白起的这句话就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开端。他语气凶狠，但魏冉听出了志向，听出了胸怀。

    魏冉拔出了剑，挑衅似地插在了草地里。他的眼里是带笑的神色，卸掉了盔甲和护臂，他看着白起：“来啊！”

    两人在义渠的冽风中比试，夜晚的寒气渗入骨中，却无阻他们的角力。男子汉不打不相识，魏冉和白起，就是这般熟悉着对方。

    “再来！”

    “好！”

    一声闷哼，魏冉背部着地倒在了草地上。白起压在他身上，微微抬着头，鼻尖是骄傲的气息，他说：“你打不过我。”

    魏冉只是笑，没有说话。没有鄙夷，没有轻视，他的笑温柔了寒风，捂暖了一颗冰冷的心。有些事在一瞬间就可以改变。

    後来在白起的记忆里，那日除了篝火和酒之外，还有一些无法替代的美好。

    ＊＊＊

    清晨，草原上的草还挂着露珠，它们滑过叶子的表面，摇摇曳曳地挣扎了几下，最後落入泥土中。小狼终究还是回到了他姐姐的怀抱里，义渠君留啊留啊，还是斗不过自己对心上人的心软。

    “果然是头养不熟的狼。”　义渠君的笑很苦涩，他摸了摸白起的头，就放他走了。芈月让白起跟着魏冉，小狼这个名字实在不宜再用了。魏冉提议改名，便有了：白起。

    受秦王之命，魏冉和白起去燕国。路很漫长，军队日夜兼程地赶路，白起一直跟在魏冉身後。身後是士兵沉重的脚步，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山路，两旁是连绵的青丘，而自己的正前方是魏冉的背影。

    头发高高紮起，以笄固定，垂下马尾辫。微风吹过，发丝悄悄地随之飘动，但魏冉的背影却依旧挺拔。盔甲沉重，然对魏冉来说，只是添加了一份英武而已。

    这人，很厉害，白起心里这麽想着。有点羡慕，有点落寞，又有点骄傲。毕竟自己还是打赢过他的，而且虽然不想承认，但姐姐说他是自己的哥哥。

    “小狼，可以跟姐姐哥哥回家了。”　篝火旁，芈月笑着告诉他道。

    “谁是哥哥？”

    魏冉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没说话，却已经告诉了白起答案。

    白起却不满意：“他打不过我！”

    “小冉比你大，该是你哥哥。”　芈月似安抚似讲道理地说着。

    义渠君说白起从未叫过人哥哥，得慢慢学。魏冉撇撇嘴，心却是软了。他自己有姐姐，也有远在楚国的哥哥芈戎，可白起没有。

    “给。”　是不情愿的语气，但魏冉心中没有一丝嫌弃，他只是在掩饰自己的让步。那把司马将军赠予的短剑在刀光火影间可削铁如泥，他一直随身带着。现在，他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

    白起像怕别人抢似地拿过刀拔出来一看，锋利无比。他瞪了魏冉一眼，却没有防备的神色。黑暗隐藏了他微微向上的嘴角，明明就欢喜得不得了。

    魏冉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细心的人。他知道自己的狼弟弟还需要时间去接受自己作他的哥哥，但他是不会抗拒的，正如他收下了短剑一般。

    烈日下，眼前魏冉的背影潇洒得让白起羡慕。他想要追上他，想要跟他并肩作战。白起有种直觉：那些他以前想要有却从未有过的东西，魏冉都可以给他。

    如果说芈月是他幼年时的救赎，魏冉就是他余生的信仰。

    ＊＊＊

    在列国之中，燕国最小，常受其他国家的欺压。那里是天寒地冻之地，冬天白雪纷飞，大雪压境，物资贫乏。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白起努力地适应着，秦军的一切都不是他熟悉的，但他有魏冉。小到吃饭起居，大到战场之上，都有魏冉护着他。碗里珍贵却又满满的肉，杯中香醇的酒，深夜温暖的被褥，总是擦得发亮的盔甲：处处都是魏冉对他的上心。

    白起不傻，也不是没有良心，这些他都清楚。只不过尽管明了，他也不知道如何去反应。人们都是如何生活的呢？相信一个人，依靠一个人，这些是他可以做得到的吗？

    而战场很快就给了白起答案。

    那日燕军偷袭，幸好魏冉反应及时，带着人马绕道追击，不然就全军覆没了。白起在一片狼烟之中迷失了方向，敌方暗箭伤人，射中了他的左腿，箭上没有毒，但鲜血还是涌泉而出。

    白起想逃，也不知道该逃到哪里去。四周一片迷惘，雪地覆盖，鲜血的痕迹再醒目不过，身後燕军的喊声似乎越来越近。他想：或许他的一生也就这样了，不是因流血而死，就是被俘。

    只是在他感觉到手脚被缚之前，一个熟悉的身影落在了他的眼前。原本幻想中的惨烈似乎都没有了，白起看到了希望。

    魏冉看到白起的时候，後面是一路鲜红的痕迹。他想：姐姐看到了该有多心疼。

    “哥哥来接你了。”　说罢他坚定地背上白起，一步步在雪地里前行。

    天寒地冻，白起却不觉得冷。他很清醒，腿上的伤其实没有那麽的疼，自小摔摔打打惯了，受个伤算什麽？只是这是头一次，有人会来关心自己。

    他不疼，却是怕了。刚才的那一瞬间，是个孤立无援的状态，没有人帮他，没有人救他，就算他死在了燕军的剑下，也没有人知道。这种感觉让他害怕。

    魏冉坐在白起身後，马飞快地跑着，白起耳边又响起一句：“很快就到了，没事的。”

    白起知道，从此以後，自己就认下了这个魏冉哥哥。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道烽烟之中救自己於水火的身影。

    ＊＊＊

    只可惜江山不变，人却变了。

    秦惠文王病逝，太子赢荡即位，重用匹夫，轻视文臣，不懂智取只管豪夺。一时民不聊生，国力衰退。芈月是惠後的死对头，如今惠後的儿子当上了大王，芈月被送到了燕国做质子，连带着她的弟弟魏冉也不再被重用。

    “你回义渠去吧。”　魏冉背对着白起，手指划过布兵用的沙盘，上面的城池和旗帜全都混在了其中。不管曾经如何威风，终是一盘散沙。

    “不！”　白起不愿意，他眼里充满了愤怒，却不是对魏冉，而是对现在的秦王。

    魏冉没有说话，只是转身看着白起。当年的小子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後不再精瘦弱小，长成了健壮勇武的青年将军。不过眉宇之间，还是有着那一股狼的野性。如何得知？就凭他现在看着自己的模样。

    “他们欺人太甚，我就去教训他们！哥哥何必赶我走？”白起已经进步了不少，说话顺畅多了。

    “白起...”

    “我不会走的。”　白起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帐篷。魏冉看着他的背影，眼中的神色黯淡了几分。

    结果白起没有走，魏冉却走了，且等白起发现的时候，军队已经走远了。没有丝毫犹豫，白起快马加鞭地回到了义渠营借兵，义渠君接待了他，但同时也带给了他一个坏消息：魏冉出事了。

    “那秦王昏庸，朝堂之上竟让市井力士与魏将军比武，趁人不备，痛下狠手。估计现在你魏冉哥哥伤得不轻。”　这下，这个秦王更是饶不得了。

    义渠君说这一次领兵，每一仗都要声势浩大，不仅要打赢，还要打疼他们。敞开了杀人，魏冉才可以有重新领兵的机会。

    白起问：“我杀人，魏冉哥哥就能重新领兵了？”

    事实上白起很清楚，魏冉是个将领，至今为止戎马半生，有什麽比无法领兵打仗更令他痛苦？看着魏冉哥哥痛苦是白起最不想看到的事。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有多疼。受伤？那个照顾自己，救助自己，保护自己的魏冉哥哥受伤了？他是何等高高在上，战功赫赫，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杀人？白起不怕杀人。芈月曾问起白起打仗时的样子，魏冉佯装叹气，却连眼角都带着笑，说着：“他呀，就是个半疯子。打起仗来不要命，而且他打仗的风格特别奇诡。从百夫长升到大都统，再到偏将，只要他出兵，仗仗皆胜。”

    魏冉是欣慰的，也是为白起骄傲的。他知道那晚在篝火旁自己没有看错，白起是个极有天赋的奇才。可只有白起知道，他敢杀敢拚是因为他清楚，身後总有自己的魏冉哥哥。

    所以，他会付出一切，一切，只要能唤回魏冉哥哥曾拥有的。

    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

    幸好天道有轮回，武王赢荡举鼎而亡，芈月的儿子赢稷坐上了王的位子。如今魏冉当上了国相，白起也已经是秦国人人闻名的大将军了，更有“杀神”的名称。

    “前几年的秦国边境被你搅得...”　魏冉坐在案後，看着奏摺，不禁扶额感叹了一句。白起就坐在他对面，喝着酒，听闻此言却突然被气着了似的丢出酒壶。

    “怎麽？我杀人也是为了你！”　横眉怒目，竟还带些委屈。

    “我知道，多亏了你。”　魏冉笑了，这小子的性格还是没变。

    在白起看来一样没变的是魏冉的笑。无论是当初在草地上，之後在军营里，还是任何一刻的点点滴滴，他都是这麽温柔地笑着。有时候他觉得魏冉的温柔好像都给了自己，他对别人从不是这样的，不过白起对这个发现感到十分欢喜。

    当年义渠君说自己是头养不熟的狼，白起自己也差不多就信了。不过事情又有谁可料到？如今他就算还是狼，也是一只需要温暖的狼，不仅养熟了，而且心甘情愿。所以当魏冉说一句他知道，自己就无法生他的气。

    在魏冉眼里，白起是自己必须要照顾的，无论是怜悯，还是责任。不过後来，照顾着照顾着，不知不觉间就多了点宠溺，再来就是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感觉。在他努力想分辨的时候，白起倒先问起他来了。

    “哥，什麽是喜欢？”

    “嗯...喜欢就是...”　魏冉想着想着，嘴角浮现了白起最熟悉的笑：“他的快乐就是你的快乐，他的痛苦也是你的痛苦。”

    白起沈默了，魏冉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脸上那是什麽表情。

    半晌後，白起突然说：“那麽哥，我喜欢你。”

    他明白了，当年义渠君为什麽那麽高兴：因为他喜欢姐姐。心上人来了，无论自己失去了什麽，他还是高兴的。白起的运气比义渠君好，他还是大将军，不过他也不怕在将来失去些什麽，如果是为了魏冉，什麽都值得。

    看魏冉打仗时的背影，看他的英姿飒爽，看他挥动宝剑高举旗帜，是他最高兴的时刻。当魏冉被辱，受伤，被困咸阳，白起难受极了，好像身同感受一般，身疼心更疼。

    他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他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就是这麽简单。

    魏冉可以说是瞬间愣在了当场，可他也很快反应了过来。惊讶什麽呢？说自己这麽多年没看出来，自己都不信。如果不是心有所属，又何来的定义？刚才自己在形容谁，便是喜欢谁了。

    他看着白起真挚的眼神，忽然觉得这麽多年来自己都没好好看过他，现在想来，是怕心动的太明显了吧。

    “臭小子。”　魏冉转身拿了一壶新的酒，笑着喝了一口。

    “我也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