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38. 段西元到英国的时候临近圣诞节，他每天都给乔云杉拍眼花缭乱的照片。他在语音里说：乔老师，这边好热闹啊。然后发一张傻乎乎的自拍，自拍背景是夜色下的牛津街，五彩缤纷，人流如织。 他发消息的时间是国内的凌晨，乔云杉已经将手机的勿扰模式打开，睡得正熟。 然而即使早上醒来看到这消息，乔云杉也懒得回复段西元——还有几天就到联考，乔云杉快忙死了。 于是两人保持着时断时续的联系，一直到联考结束，圣诞到来，元旦到来。 元旦的前一天段西元在微信上给乔云杉祝新年快乐，接着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仿佛一个年轻的话痨。他本是不抱期望乔老师能回复自己，却在几分钟后收到了信息提示。乔云杉简短地说了一句：节日快乐。 段西元立刻向乔云杉发去视频，乔云杉也立刻就接了。 国内已是夜里，还有十几分钟就进入新的一年。 段西元冲着屏幕咧开嘴傻笑，酒窝缀在脸上藏都藏不住。乔云杉不知道他到底哪里来的开心，他根本连乔云杉的脸都看不到——手机开的是后置摄像头，段西元只能看见一堵白色墙壁。 乔云杉哪知道这堵白色墙壁对段西元来说已经足够他高兴，足够他露出这样的笑容了。段西元说：“乔老师，新年快乐。” 傻乎乎的，乔云杉想，看着真欠打，却又有一点可爱。 乔云杉回一句新年快乐。还是段西元熟悉的冷漠语气。 段西元又问他怎么还不睡，是不是等着跨年。 乔云杉在心里嗤笑，语气不自觉带上了一点阴阳怪气：“我才刚下班回家，哪来的闲心去跨年……都是托了你的福。” 段西元沉默下来，乔云杉在脱衣服准备洗澡的间隙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段西元低着头，高挺的鼻子下面是一张红润小嘴，此刻他正舔着嘴唇，刚才的快乐高兴全不见了。乔云杉又在心里想，这小混蛋怎么长得这样好。小混蛋恰好抬起头，乔云杉心中一悸，有一种偷窥被捉到的羞耻感。但乔云杉的羞耻小混蛋全然不知。 段西元依旧紧张舔唇，一双唇被他自己舔的艳红。他说乔老师，对不起。 乔云杉已经厌烦他的道歉。 段西元接着说：“对不起，我做的一切……都对不起…… “从去年……去年的今天，到现在，此刻，一切都对不起，”段西元眨了眨眼，黑亮的眼珠子被若有似无的泪光衬得更亮，“我知道你不想原谅我，你也不太想理我。我就是想跟你道歉……” 乔云杉打断他：“行了吧，你道歉不就是想换个心安，想早点放下内疚潇洒生活吧。” “不是的！”段西元急了，他这一急，把眼泪也给急出来。乔云杉看着一颗泪珠从他眼里掉落。 “……是，我是内疚，我也真的对我做的一切事情都感到抱歉。乔老师，我也希望你能……能开心一点。”段西元说完，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眼睛被他自己给揉红，五官便全成了红红一片，看着可怜至极。 好像被谁欺负了似的。乔云杉简直想抽这小混蛋一巴掌。“希望我开心？你消失我就开心了。”乔云杉说。 段西元果然又呆住了。他泄了气，没精打采地对乔云杉说那就不打扰老师了。 他准备挂掉视频的时候乔云杉却起了新话题：“今天怎么没去图书馆学习？” “想给自己放一天假。” “嗯……学习不能偷懒。” 段西元看一眼屏幕，看到的还是白墙，他说：“知道了。那老师休息吧，再见。” 这一次的通话后有将近两个星期乔云杉都没收到段西元的消息。而这时候几乎所有学校都已经放假，裴丰年早早就回了樊州和妻儿团聚。只有乔云杉还呆在这个大城市里为艺考生们即将面临的校考没日没夜做辅导。 到乔云杉反应过来段西元似乎很久没有再来烦扰自己之时已经快过年了。 他向画室请足了七天的假。回家没开车，坐了半个小时的城际高铁到樊州车站。裴丰年开车去车站接他。 回家的路上，裴丰年没什么话，都是乔云杉在问，问小姨好不好，裴珏好不好。裴丰年含含糊糊说都挺好的。乔云杉又问他是不是还和那个小情人在联系。裴丰年沉默片刻，请求乔云杉帮他点一颗烟。他吐出一口烟后说：“我和你姨妈准备离婚了。” “怎么要离婚？” “她发现我有外遇……” 乔云杉看着裴丰年的侧脸，几乎是想狠狠把姨父骂一通。他想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也想说你活该。但他什么都没说出口。 裴丰年又说：“是我想离婚……她跟我闹了好久，又是哭又是威胁。我说那就离婚吧，她又不愿意，她说离婚不如让她去死……” “那她知道你是……” “大概知道了吧……”裴丰年叹气，“反正整天骂我变态，不正常……” 裴丰年看一眼乔云杉，苦笑：“你说你姨妈这个人，说看见我犯恶心，但又不愿意离婚。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想怎样。” “你真不知道她想怎样吗……从她怀上裴珏那时候起你就应该知道她想的就是你，她就是要你，她为了得到你可以用一切手段，也可以不在乎一切……她刚怀孕的时候，有人骂她‘婊子’骂到跟前，她朝人家吐口水，打架打到差点流产……她什么都不怕，就怕你不爱她，”乔云杉说着声音渐弱，似乎是有些不忍了，“可你偏偏就是不爱她……” “云杉……” “我说这些不是帮她说话。既然你们已经到这一步，能离就离吧，你别害她了。” 裴丰年听完乔云杉的话苦笑一声：“到底是谁害谁啊。你也不是不知道裴珏是怎么来的，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是我害她了？” 乔云杉不置可否，问裴珏是否知道这件事。裴丰年说还没告诉小珏，但他和文琪成天冷脸相对，裴珏总是会觉察出来些什么的。 乔云杉又问裴丰年是否打算告诉儿子自己同性恋的身份，裴丰年摇摇头，说算了吧，不给小珏丢这个脸了。 话音落下，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裴丰年和文琪的婚姻还保持着面上的和美。他俩手挽着手在除夕夜出现在姐姐家，身后跟着裴珏。 为了一个年夜饭，文娟前前后后忙了好几天。客厅里撑一张大圆桌，正对着电视机。八点整的时候打开电视，同时上菜。乔云杉吃一口菜看一眼电视，忽然想问问段西元有没有看春晚。 他拿起手机，打开微信，下滑好久才找到段西元的头像和名字。两人的聊天记录终止在去年的12月31日23：53，乔云杉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却顿时又失了问候的想法。 九点多收到信息轰炸，乔云杉的手机不停震动，这成堆的新年祝福里也包含了裴珏的一份。裴珏给乔云杉发春节快乐，还带一个卡通表情。乔云杉抬头看看裴珏，裴珏也在看他，对他抿唇微笑。乔云杉回复：为什么不直接说，非要用微信？ 裴珏回：微信可以发表情。 乔云杉便回一个捂嘴偷笑脸给裴珏。 裴珏又说：节目好无聊。 乔云杉说：是。 裴珏说：我想喝可乐了，云杉哥你陪我去买可乐吧。 大年三十的晚上哪里还有店铺开门，但乔云杉在家闷着也是难受，心想不如和裴珏出门转转。于是他答应裴珏，两人下了楼。 楼里乌黑一片，感应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坏掉了。乔云杉开着手机的手电筒只能照亮前方两步。远处烟花和鞭炮齐炸，声音巨响。乔云杉忽然止步，他从楼道拐角处的窗户看到了在黑夜里绽开的绚烂烟花，然后又想起段西元——去年他们在江边看烟花秀，天气寒冷，人潮涌动，段西元握着他的手，没握多久就被他挣开了。 裴珏因为乔云杉的停顿撞到了他身上。乔云杉感受到身后的撞击，擦过腰际的手，还有裴珏落在他耳边的呼吸。裴珏问他怎么了，声音轻得太狎昵，好像咬着他的耳朵在说话。乔云杉说：“那边放的烟花挺好看的。” “我没看到。”裴珏说。 这时两人的距离恢复了正常。方才裴珏覆盖在乔云杉身上的压力、体温全都被撤回去，和那烟花一样，只存活了一个瞬间。 “没看到啊，那等会儿给你买个拿手上的那种吧。”乔云杉笑着说。白天和裴丰年的谈话让他对小表弟生出了一些同情，说话的语气不自觉就温柔了许多。而裴珏没他想象中沮丧，他便以为裴珏对父母要离婚这事是一无所知的。 街上果然没有店铺开门，两人走了许久才找到一家老板就住在店里的小卖铺。裴珏买一瓶可乐，乔云杉买一包烟和几支烟花棒，两人又按照原路返回了。 裴珏喝了一口可乐，发出满足的喟叹，他说在学校的时候也没这么想喝可乐，回家后妈妈不让喝，可是越不让喝就越想喝，“有时候就是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想方设法得到。”裴珏看着乔云杉说。 乔云杉笑了：“你喝个可乐还喝出人生感悟来了。” 裴珏也跟着笑，他把可乐揣进长羽绒服的口袋里。向乔云杉借来打火机点燃一支花里胡哨的“仙女棒”，那玩意发出噼里啪啦的喜庆声音。裴珏脸上带着笑容，他转向乔云杉，说：“云杉哥，我爸给我买了套房子，在南城仓北区。已经装修完了，什么时候去看看吧。” 裴珏的笑是时光机，让乔云杉通过这笑倒退二十多年看见十几岁的裴丰年。他的姨父在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这么笑的，不知道这样可爱又明亮的笑容都恩赐了谁。那时候的裴丰年一定不能预见他的单纯的快乐死于二十八岁被文琪瞥过的一眼，那时候他恰巧也在笑。裴珏把裴丰年的笑容继承下来，纯粹得看不见一丁点文琪的影子。可是裴珏没办法继承裴丰年的灵魂。乔云杉被裴珏灵魂的裴丰年式笑容扯回了现实。他点头说好，有机会了一定去新家看看。 走到小区门口时，乔云杉收到了视频通话请求。 是段西元打来的。乔云杉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告诉段西元现在不方便。 段西元发来文字：乔老师春节快乐，愿你事事顺遂，幸福快乐。 乔云杉回：谢谢，你也是。 段西元又说：晚一些我再和你视频吧，可以吗？ 乔云杉想了许久，回答：好。 裴珏在乔云杉刚接到视频请求的时候看清那人是段西元，后来乔云杉同他的聊天裴珏是一个字都没看到。乔云杉在防着他。 裴珏问表哥什么时候能去参观新家，乔云杉心不在焉地回答等有空吧。 裴珏点点头，心想不能催得太狠，会像在逼迫表哥。 待两人回到家已经将近零点，裴丰年和文琪正打算给裴珏打电话叫他一起回家。乔云杉把这一家三口送到楼下，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裴珏趁乔云杉在家的这几天，天天都要约他出来一趟，看电影、吃饭、买衣服，一天能做完的事裴珏分成了几天做。乔云杉出于同情答应了裴珏提出的几乎是一切要求。 裴珏私自把和云杉哥独处的时间当作是约会。他不能明目张胆牵表哥的手，只好借着商场里的拥挤人潮和表哥紧紧靠在一起。 看电影选情侣座，买饮料选情侣款，吃饭点双人套餐，裴珏的一切小心思在乔云杉眼里都只是“小直男”的粗线条。在餐厅点餐时，乔云杉还想着段西元，把对面的裴珏给完全忽视了。 段西元这两天每天晚上都要和他视频。疯狗段西元在除夕夜之后变成了一块黏人的糖，好像一夜之间开窍，试图做一个可爱甜心。他对乔云杉嘘寒问暖，后又对乔云杉道歉，但这次道歉的内容换了，换成为他实在忍不住要和乔老师联系而道歉。他说他是希望乔老师快乐的，但没有乔老师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他忍不住，想自私一点，想见见乔老师。 乔云杉于是说：“那你就来剥夺我的快乐？把你的快乐建立在我的不快乐之上？” 段西元又被乔云杉给噎住，一张漂亮小脸瞬间没了光彩。乔云杉从“欺负”段西元处得到了被“剥夺”的快乐，他忍住没笑，宽宏大量地对段西元说：“算了。” 什么算了也没说明白，但段西元从乔云杉的语气里听出乔老师对自己的宽恕。“那我明天还能和你视频吗？”他问。 “要看我有没有时间。” 段西元兴高采烈，笑得眼睛眯起来，酒窝也跑了出来。乔云杉看着他的小虎牙，回忆起他咬住自己脖颈时的感觉。在那一刻乔云杉是段西元的猎物，是甘愿被捕获的猎物。 段西元和乔云杉约定每天晚上大概八点半左右视频，乔云杉说如果自己没时间就不接，段西元委屈巴巴点头，然后说乔老师我很想你。 乔云杉并不回应他的思念。 而此时眼睛看着菜单的乔云杉想起已经快要到八点半，他得告诉段西元今天没有时间视频，不要打过来了。 刚拿起手机就响起了铃声。乔云杉慌忙按下拒接，飞快在键盘上打字，说自己正在陪表弟吃饭，不方便。 段西元说怎么又是他，怎么他总阴魂不散。乔云杉看到这句话神色就冷了下来，他警告段西元注意用词，接着写下一句“你才是阴魂不散”。然而他想了想，把这句话给删掉了。 裴珏从乔云杉拿起手机那一刻就在偷偷观察他。先是看见云杉哥带着笑，之后慢慢冷脸，眼睛一直盯着屏幕，手指在手机上敲了几次笑容就又回到脸上。云杉哥八成是在和那个学生聊天，裴珏想，他们怎么还没断！ 见乔云杉根本没有点菜的心思，裴珏便说：“云杉哥，还是点套餐算了。”他的怨气乔云杉一点也没觉察出。乔云杉已经和段西元说完话，把手机放在桌上，说你看着办吧。 让裴珏看着办的结果就是服务员端来的菜品全部都点缀着小爱心或者玫瑰花瓣。服务员来来回回看他俩几次，乔云杉有些尴尬，裴珏低着头说自己没有看仔细，不小心点成情侣套餐。裴珏低头掩藏的是自己的心虚——情侣套餐就是故意，他哪里会没看到菜单上醒目的大字和图片上暧昧的爱心与玫瑰。他要的就是在这样的公共场合，大庭广众之下和云杉哥做一回“情侣”，哪怕是他故意“不小心”、他自己单方面承认的情侣。 两人匆匆用完晚餐后乔云杉送裴珏回家，刚好碰见出门倒垃圾的裴丰年。那时裴珏手上正拎着乔云杉送他的衣服。裴丰年说裴珏不懂事，怎么能要这么贵的衣服，乔云杉冲裴珏露出安抚笑容，对裴丰年说：“不贵，他喜欢嘛。” 裴丰年拍拍裴珏后脑勺：“谢谢你哥没有？” 裴珏说谢过了，脸上全是对自己爸爸的不耐烦。 乔云杉看着这对父子的互动，只感到可笑——裴丰年一直把裴珏当做小孩子，无论说话语气还是动作都是对十岁小孩才用的。裴珏长这么大了，挺起身来都要比裴丰年还高，可裴丰年的教育方式根本没有一起跟着长大。 然而何止裴丰年如此，乔云杉自己的父母也有差不多的毛病，只是相较姨父来说这个毛病不严重罢了。乔云杉和父子俩道别，裴丰年说要送他回去，他笑起来：“我把小珏送回来，你又要把我送过去，何必折腾呢。” 裴丰年也笑笑，他转头让裴珏先回家，说要和他云杉哥抽颗烟。裴珏沉默点头，方才和乔云杉呆在一起时的活力完全消散，整个人钻回了死气沉沉的壳里。他朝乔云杉挥挥手，用嘴型说再见。乔云杉便也与他挥手道别。 乔云杉和裴丰年绕着小区散步，裴丰年说文琪又出去了，不知道在哪个麻将馆里，估计身边又有小白脸作陪。 裴丰年说他现在是整个小区的笑话，别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议论他的头顶一片草原。乔云杉说：“小姨头顶也挺绿。”话里的讽刺不遮不掩。 裴丰年苦笑：“不说这个了……说你和小珏吧，我挺奇怪的，小珏怎么突然和你这么好了？” “我哪知道。” “可能是你招人喜欢。” 乔云杉嗤笑一声。 裴丰年却停下步子。乔云杉便跟着停下。他看到了裴丰年眼里闪烁的爱意，这爱意曾被二十多岁的乔云杉当做是毒药，被刚满三十岁的乔云杉当作是狗屎。而现在，三十三岁的乔云杉重新审视了这份爱意，发现它十几年来其实不曾变过。 乔云杉躲开裴丰年的视线，裴丰年则说：“云杉，我没想到……我和你有一天可以像这样，像朋友一样聊天……” “我们本就该这样的。” “是啊……”裴丰年说，“被文琪发现之后我总是想，幸亏不是你，幸亏我们分手了……要不然我就害了你。” 乔云杉看向裴丰年的眼睛：“你早就把我害了。” 裴丰年难看地笑笑：“不早了，我送你到小区门口吧。” 乔云杉想问裴丰年自己还能不能得到一个道歉，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