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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到七章:除祟大会

    天池城坐落在大陆最北方,临近午夜才会天黑。城中心有一串葡萄形状的盐湖,湖水浅紫,沙滩雪白。

    天池堡和城内其它的房屋都临湖修建,呈放射状,即使是不下雪的夏季三个月,起伏的白墙紫瓦也如同一群沉睡的天鹅。

    天池派的掌门人和他的十一名亲传弟子是门派核心,居住在天池堡。外门弟子约有五百人,是城内的全部居民。商铺都是武器铺,城内没有小孩玩耍。

    十一名亲传弟子每日指导外门弟子修习,外门每月可以向他们发起挑战,若击败迎战者,就成为新的亲传弟子。

    吕山位于大陆的中央,四季分明,花草丰富。有一个门派立于吕山之巅,但它不叫吕山派,而叫焚檀教。

    五十年前,一名破戒的僧人逃上吕山,发现了峭壁中的双修秘籍。她收了三十五名徒弟,无一例外是欺宗灭祖之徒。她四十岁死在了炉鼎的床上,弟子们广招门生,把这个结构松散的帮会扩大到一千人。门派自称“焚檀教”,却没有订立一条教规。

    封泉十二岁时全家下狱,他被出逃的姐姐带到吕山。十年之后,姐姐成为了焚檀教的第四任教主,订立了严谨的教规,把炉鼎也纳为教徒,门派中人必须成年、不得抢劫炉鼎、不能诱惑他人修炼。她任命了九名护法,一同管理教务。

    这之后,焚檀教的势力扩张到了吕山脚下方圆百里。一年前,吕山派带领十六个门派讨伐焚檀教,持续至今。半年前教主失踪,最近,封泉击败了所有护法,成为新的教主。

    “只剩天池派的人没到。”颐楷用肩头拱拱李三星。吕山派的年轻子弟坐在誓师大会的人群外围,他们到得最早,已经等了一个时辰。

    “大约是出门晚了。”李三星玩笑道,在心里评比各门派的面色和气势。去年第一次讨伐时,他在心里埋怨掌门,做表率也不需要让十六岁以下的弟子参加啊,焚檀教可是会把落单的正道抓做炉鼎。

    不过与那次一样,一到大会的举办地,隐隐的畏惧就被自信击碎了。朝气蓬勃的面孔淹没了他的视野,若是遇到焚檀教的党羽,大家肯定能齐心歼灭。

    棕发棕髯、身穿黑袍的矮个男子大步走到环形会场中央,李三星和颐楷坐直身体。同时,由远及近传来马蹄声。

    “天池派来了!”两人同时想到,向门外张望。

    最靠前的骑马者圆脸翘肚,白发簪球,长须在风中飘扬。衣袍第一眼看去是朴素的浅灰,第二眼色泽清透如烟,隐现贵气。原来麻布里编织了极细的珍珠色线,让穿衣者的周身反射朦胧雾光。

    他的身后跟随十二名弟子,服装与掌门人一模一样,长发都松松挽着,不辨明男女。最前面的弟子背着碗粗的绿竹筒,其次一名的腰间挂着金球,后面人的武器还有瓷瓶和铁桨。

    会场的大门向两侧完全敞开,哒哒的交错马蹄声在进入院子的刹那,突然消失。白发人拉缰下马,略一点头,把缰绳递给迎上前的吕山派仆从。

    “天池派今天带了十二名弟子。”颐楷低声说。

    白发人走进大厅,棕髯男子远远抬手:“今天吴掌门迟到,我却得恭喜。”脸上带笑:“你果然把他收作了亲传弟子。”

    天池派掌门吴声合捋过长须:“他第一次正式参加讨伐,需要额外嘱咐,因此耽搁了行程。”他对吕山派的掌门歉意一笑,圆脸颇为和善。

    任九重扬起眉毛:“不向后生们介绍一下吗?”说着鹰目扫过吴声合身后,在第三个年轻人身上停住,略略皱眉,又在别人发觉前转回到吴掌门身上。

    “自然。宁雪落。”

    场中骤起嗡嗡细语,两秒后消失,李三星看清了走到任九重面前的人。面皮白皙,唇色朱红,一片南国温柔,和天池派其他弟子一样,穿着烟色长袍。

    “雪落见过任掌门,见过各位前辈。”这人低头行礼。

    “咦?”颐楷轻呼,“这名字……”

    李三星在他旁边笑道:“莫非以为他是女子?”

    “要不是声音低哑,怎么分辨?”

    “你看的地方错了。”李三星声音弱不可闻,被颐楷瞪了一眼。

    任九重微微点头,没有说话。宁雪落收回了手,小步退到吴掌门身后。天池派众人在吕山派旁边的扇区落座,这年轻人坐到了掌门身后第三把椅子上。

    “竟然排行第三了……”李三星喃喃,坐在前面两排的师父咳嗽一声。

    参加讨伐的门派多达十六个,以五大门派为首,人数上千,包括了所有正道精英。

    “一年内,我们已经把十六座城镇从焚檀教手中解救出来,占了魔教势力范围的一半。这次我们的目标是碧城。夺过它,就摧毁了焚檀教最大的后宫。各门派需要严格按照我安排的时间表行动。”

    吕山派的弟子起身,在大厅里穿行,把名单和负责的区域交给各门派的负责人。

    任九重目光灼灼,掠过每个门派的席位:“与前几次不同,这次参加讨伐的只有一千名精英。邪祟在黑暗中活动,我们也在夜晚除祟。”

    众人各自分组,李三星和颐楷幸运地和任飞分在一处。任飞是任九重的儿子,也是他最争气的徒弟。不仅在最近三年的切磋大会中夺得头筹,人品样貌也倍受赞誉。

    任飞眉眼锐气,有和掌门一样的鹰目,他一身天蓝色,剑鞘也用细碎的蓝宝石镶了卷云。任飞对两人招呼道:“李师弟、颐师弟,今夜我们互相照应。”

    二人忙道“劳烦三师兄”,任飞低头,看了眼写有成员姓名的宣纸,抬头环顾四周:“宁雪落在哪?”

    颐楷眼尖,示意十步远的另一个扇区,三名短发少女正围着刚才向任九重行礼那人。

    “宁雪落与芍药庵的弟子也算共患难,熟络些,就和她们一起行动吧。”吴声合指指手里的名单,对任九重说。

    “自然可以,只可惜任飞少了最得力的队友。”任九重扬起棕色的浓眉。

    “哈哈,任飞还小,不要让他太老成持重嘛。照顾后辈是极劳神的事。”吴声合笑眯眯。

    任飞转回了脸。

    这边宁雪落向读槐、读潮、读勉三位师姐妹行礼:“今晚有劳师姐们照拂了。”

    话没落地,读勉便笑道:“莫客套,到时候还要仰赖宁师兄身先士卒。”

    宁雪落笑笑摇头。

    —————

    碧城位于吕山向南三百里,连接了大陆上的东西官道,因着官府决定把西部的矿藏运输到东部,碧城修建了城墙,变得每日车水马龙。主干道由具有弹性的红泥烧砖铺就,即便重达千斤的车轮压上去,也不会爆出裂纹。城内有三十余家客栈,四个大型马场、和半夜也能开张的铁匠铺。

    时间一长,东部的游商陆续来到碧城,向富庶的居民贩卖瓷器、木器和布料。碧城税率稳定,一些商贩便干脆开铺常驻。

    碧城成为焚檀教的后宫,是因为药门采集吕山上的名贵草药之后,炼制独家的补药“甜檀”,运到碧城贩卖。碧城的热闹传到了其他教徒耳中,轻功上乘者便去游玩。他们往往看中了当地居民,想纳为炉鼎,因为新教规不许强取豪夺,只好停留些时日,用尽手段把对方蛊惑。碧城人生活富裕,心思灵活,多能领悟双修功法的奥妙,被焚檀教视为珍贵的炉鼎来源。为了让居民不被强掳,扭转焚檀教多年来令人厌憎的形象,封泊曾派出刑门十三人驻扎在碧城。

    焚檀教功法特殊,想发挥双修的威力使内功迅速精进,需要主人与炉鼎的经脉强度相近,攀上顶点的步调也要一致。而男女有别,逐渐的,焚檀教的男教徒只找男炉鼎,女教徒找女炉鼎。

    炉鼎被采撷以后,仍然可以假装清白之身,但主人会为了加快修炼速度,调教他们的身体。若被穿环改造,便再也无法对枕边人掩饰。近年,碧城出现了年轻炉鼎自行结合的风气,他们结婚生子,为共同的秘密守口如瓶。这种风气蔓延到了其它城镇,被江湖正道发现。侠士无不斥之为邪恶,最终吕山派决定联合各门派,势必剿灭焚檀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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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雪落与读槐、读潮、读勉换上有丹青刺绣的白色对襟纱袍,扮作结伴游玩的书生,在午后通过了东边城门的检查,进入碧城。他们四人的任务是清理灯琴大街的两侧,这里住着四十一户人家。

    暮色深沉,大街上接连响起乓乓声,乐器铺和灯笼铺都关门上栓。再等一个时辰,星光满天,宁雪落与芍药庵师姐妹最后一次确认了求救信号,便分开。

    他独自走进最南侧的巷子,从衣襟里掏出副雪白的手套。他打量着两侧人家紧闭的门窗,视野内除了黑色的木板砖石,就只有清冷月光。

    走到巷子中段,右手二楼的窗棂透出暖色。宁雪落默默仰望了两秒,提气一跃,踩上墙面凸出的一指宽的砖缝。他立于木窗边,看见窗棂上雕刻了吕山的剪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宁雪落附耳在墙上凝神细听,低声絮语逐渐清晰,是两个男人的嗓音,一个轻滑一个冷硬。

    “跟我走吧!你不是真心想与我分开,不如跟我上吕山,省得担惊受怕。”

    “你有数不清的炉鼎,我难道学深宫妇人,等你临幸?别开玩笑了。”

    “我哪有数不清的炉鼎?上吕山是正经拜入我教,我会亲自引导你双修的入门功法,这可是我吃大亏。”

    “如果学了功法,我才不会继续当炉鼎。你是傻了才会教我。”

    “就算我不教,也会有教门的人教你。何况做我的炉鼎有什么不好?才半年已经耳聪目明,你的书画水平突飞猛进,难道不是我的功劳?”

    “胡说!笔墨之道与你的下流手段有什么关系,唔……”

    “哼。”

    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衣衫声音,宁雪落听见黏腻的情话和变调的抱怨。

    任九重嘱咐过各门派,不可被魔音影响心神。宁雪落为了确认身份偷听墙角,没有遵循讨伐大会的规定。羽睫扇动,他的耳朵离开墙面,戴着手套的修长手指扶上木框,无声地震断了铜栓。

    “谁!”

    宁雪落开窗翻入,桌边的两道身影也在一瞬间飞上卧床,被垂下的两道绿绸帘子挡得严实。

    宁雪落站在桌边,长身玉立,对微微飘动的床帘自报姓名:“在下宁雪落。请阁下自己出来,不要拿炉鼎作要挟。”

    绸帘剧烈飘荡,一男子已经站在宁雪落对面。他披着白色内袍,乌发如瀑,敞胸露怀,下唇有一滴樱红,仿佛被针刺透时要落不落的血。

    “宁少侠……大名如雷贯耳。”男人目露精光,右手五指变爪,袭向宁雪落纱袍的前襟。

    宁雪落的黑瞳映出对方迅速靠近的身形,手腕微微一抖,做出提拉的动作,同时轻飘飘歪倒,脚跟旋了半圈,避开这一击。

    男人接连三招,都被灵活地躲过,眼睛一转,抽身奔向窗户。宁雪落突然抬起手腕,虚握着什么,向墙壁的方向一扯。

    “啊!”男人瞪大眼睛,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后背弯曲,四肢挣动,重重砸到墙上。

    宁雪落足尖轻点,飘到男人面前,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贴上他紧实的腹部,拿掌根一揉。

    “唔!”男人面露痛苦。宁雪落的掌根左旋半圈,往下移一寸,右旋半圈,再移一寸,仿佛在轻柔地按抚。男人却紧咬牙关,额头青筋抽动,如同被刀捅穿了肚子。

    宁雪落的手已经接近胯间,他在对方恶狠狠的瞪视下,隔着蚕丝手套,迅速抚过那挺立的物什。

    “呃!……”男人很能忍,胯下剧痛如割,竟没大声叫唤。

    “你已经不能人道,好自为之吧。”低哑的嗓音带着厌倦,与宁雪落艳丽的面容毫不相称。

    他放开对方,一眼也没看已经扒开了帘子满脸惊慌的男炉鼎,宽袖飘荡,跃出窗棂。

    “混账!”魔教教徒怒吼一声,跟着跃出二楼,紧追其后。宁雪落纤眉微皱,奔向巷子深处,到了停着一辆破旧平板车的拐角,清脆的女声突然响起:“我们来助你!”

    冰寒剑光团团围住了衣衫凌乱的男人,那人的皮肤立刻多了几道伤口。

    “师姐们停手!”宁雪落提高声音,“他已经不能行苟且之事,不必取之性命。”

    “不可放虎归山!”读勉扬剑,虚晃一招,读槐的剑趁机刺入教徒的胸口。

    男人抓住剑刃一退一扯,读槐惊呼,剑脱了手。他迅速反转剑柄,两下格开读勉和读潮的袭击,飞掠到屋顶上。

    芍药庵的人不擅长轻功,宁雪落看着男人迅速与三姐妹拉开距离。

    “宁师弟你愣着干什么?追啊!”读潮叫道。

    宁雪落攥紧拳头又松开,抬脚跃上瓦顶,几步就拦在男人身前,游龙般绕着魔教教徒走了一圈,用清水丝把他缚住,往地上抛去。

    男人重重摔在地上,扭动手肘,剧烈挣扎。噗嗤,读勉上前,刺穿了魔教教徒的喉咙。读槐弯腰把自己的剑夺回来,读勉侧头,不解地看向宁雪落:“宁师兄,你刚才为什么……”

    宁雪落面露惭愧,微笑道:“我想着,与其跟魔教拼命,不如把老虎的牙齿拔了送回去,达到最好的震慑效果,也让碧城人看到,双修并不能让魔教的能力凌驾于正道之上。”

    他表情无奈,摘下蚕丝手套:“我为此研究了魔教泄露的入门心法,找到一种堵塞他们经脉的方式,颇费了些功夫。”

    读槐张大了嘴:“……不愧是宁师弟,不担心被魔教抓走,反而去研究兵不血刃的新招式。依我看,你才是我辈翘楚。”

    宁雪落忙称不敢,大概是已经打草惊蛇,之后他们逐户检查,没再发现男男或女女共处一室。

    —————

    四人回到福来客栈。红绸牡丹挂在横匾上,花瓣松了,缎子垂下半尺,无风自动。

    走进客栈,大厅里灯光如昼,上百名衣衫迥异的武者各自饮水聊天,面孔都是誓师大会上的熟脸。

    左侧靠门的桌子坐着一位侠士,穿玄色短袍。方桌边缘靠立一把长刀,刀背有手掌厚,看着颇沉。面前摆了一青花小壶,一张纸。

    这中年皮肤黝黑,是三绝门的蔡客慈,他看见四人进来,擎着毛笔对她们抱拳:“三位女侠和宁少侠,我负责记录结果,不知你们斩杀了几个魔教妖人?”

    读槐撩起素白袍角,坐到三绝门右手边的桌前:“四十一户,只发现一人。”她抬手捋一把寸头,圆润的脸上露出担忧:“你这里一共多少?”

    蔡客慈说:“一千户人家,发现了十人。”

    读槐道:“少了。按任掌门得到的消息,魔教之位刚刚落入封泉手中,教众憋了半年,很多人下山来碧城寻欢作乐。我们正好瓮中捉鳖,斩断魔教咽喉。”

    蔡客慈想了想,摇头说:“封泊刚失踪那会儿,焚檀教把游离在外的教众匆忙召回吕山,被我们成功劫杀。十六座城里隐匿的妖人也被百姓举报给了官府,我们已经逐户清理。他们想必是不敢下山了。”

    读槐拍桌道:“确实!本以为他们会心怀侥幸,觉得碧城容易隐匿。现在看来,都还龟缩在教内。吕山易守难攻,我们本该在半年前一鼓作气,直捣巢穴。”

    坐在读槐对面的宁雪落摇头:“没那么容易,焚檀教在吕山的防守,不受教主更迭影响。封泉之前掌管容易得到优质炉鼎的“教门”,身居高位,仰赖了姐姐的提拔,其他护法未必心服。如果现在攻上山,会让他们一致对外,倒不如像任掌门计划的,把外面的枝桠都剪除,让魔教困在山上,再一步步缩小包围。”

    “吕山物产丰富,他们能够自给自足。”

    “现在魔教困守吕山,已经比在各个城镇作恶强得多。我们紧紧看住吕山附近的城镇,逼得他们养蛊就好。”

    这时客栈大门被推开,一身蓝衣的任飞走了进来:“各位辛苦了。吕山派会为大家值夜。”

    他话音刚落,一道人影就奔了进来,任飞忙拦住他:“李三星?”

    年轻的师弟略微气喘:“南海寺师兄们追击的妖人逃进了富贵酒肆,他们在打碎的酒坛里发现了甜檀。已经审问了掌柜,说是药门十日前运来一小批货物,今夜子时,会在城外的折云谷大量补货。掌门人推测药门门主会亲自到场,准备把他们生擒。”

    “一个药门不需要劳烦前辈们出手,我立刻过去。”任飞说。

    “任少侠,在下也希望帮忙。”宁雪落抬手施礼。他在青年英雄中排名第二,此时自荐,大家毫不惊讶。

    “在下也请缨。”读勉起身,她排名第十。

    “好!”

    任飞与二人几个开阖到达酒肆,任九重、吴声合、南海寺的悟图方丈、芍药庵的听尘师太都在。

    任九重看见三人,示意他们和十几名年轻侠客汇合,对酒肆里的人宣布:“大家留在城内,警惕魔教反扑。切磋大会上排名靠前的后生跟我们去折云谷,不要错过跟魔教练手的机会。”

    “这……还是速战速决吧,我们是要活捉。”听尘师太皱眉。

    “魔教立教短短五十年,只是一群被欲念驱使的乌合之众,不必担忧。”悟图方丈不以为然。

    路上,任九重问起宁雪落和读勉一组人的收获,读勉立刻提起宁雪落的新招。

    任九重摇头失笑,棕髯抖动:“这直探下三路的招式,岂不污了正道名声?宁少侠太心软。半年前你不顾性命迎战封泊,与她一起坠崖,救芍药庵于危难。现在只要继续对抗魔教,必然前途无量,不必花多余的心思,琢磨奇招怪式。”

    吴声合也板脸教训道:“我说的话你不听,任掌门的话,你听不听?”

    白皙的面孔泛了红,宁雪落低下头:“雪落知错。”

    一炷香后,所有人到达折云谷。峡谷在两座峭壁之间,一座峭壁的巨石向另一座弯腰探出,使得光线倾斜,白天看不见云彩。正道这边最近的拐角离见面地点有半里远,无处埋伏,对面却蜿蜒曲折,适合藏人。

    他们隐在富贵酒肆的几架马车里,酒肆的买药人下了车,用口技模仿蝉声,兹拉兹拉半晌,被一声清脆鸟鸣打断。

    宁雪落坐在马车中,听见娇媚的女人声音:“为什么把马车停得这么近?”

    “银子沉,不好搬动。”

    “嗯,交换吧。”

    “好嘞!”

    这是信号,侠客们齐齐砍碎马车,吴声合轻功卓绝,三步把其他人落在身后,接近了身穿红衣的妖媚女子。

    女子见被偷袭,猛地抬起裸露的右臂,指间夹着四枚银球,把它们甩向吴声合。

    吴声合身子圆胖却极灵活,他灰袍舞动,旋身躲避。银球在空中爆炸,噼啪之声不绝于耳,一股浓郁的檀香钻进所有人的鼻腔,大家马上屏息。

    任九重冲出烟幕,一掌打向妖女的后背。对方扔了烟雾弹,转身向峡谷深处逃跑,受了这一掌,猛地飞出去,摔在碎石路上。任九重见她口吐鲜血,正要捉拿,听见破空之声,喊了句“小心”。

    前方道路骤然汇聚浓烟,箭雨飞出烟雾,射向赶来的年轻侠客。任九重迅捷出手,拦下箭翎,低头再看,妖女已经不在地上。

    他们追出峡谷,魔教不见踪影,只剩几坛补药,众人担心城内安全,迅速折返。

    这次讨伐不甚顺利,但也算警告了焚檀教不可侵扰碧城。小门派先行离去,五大门派留下,在城内停留二日,确认没有漏网之鱼就离开。

    大家忙到清晨才各自休息。几位掌门有意让青年才俊互相熟识,安排年轻的男侠士住在福来客栈的一二楼,一楼包括吕山派的任飞,颐楷,李三星,三绝门的赛易难,路画,二楼是南海寺的琼演,灵犀宫的白鹿之,噬牙帮的赵狩,和天池派的宁雪落。灵犀宫和噬牙帮并不属于五大门派,但是实力仅在其下,白鹿之和赵狩在青年英雄中排名第五和第十六,也留下帮忙。

    白天有人敲响了宁雪落的房门。“就来。”宁雪落还未梳洗完毕,长发潮湿地开门,见到是赵狩。

    “要不要去萃悦阁吃饭?我听说,醉酒鸡是中部一绝。”赵狩倚着门框,衣服上绣了一对金狮,在晨光下张牙舞爪。他看见宁雪落衣衫半透,愣了愣,“打扰了。”

    赵狩是噬牙帮的二师兄,性格开朗,略被晒黑的脸十分英俊。

    “没关系。”宁雪落春风和煦,他与赵狩在几年前曾有一面之缘。

    “白鹿之你认识吗?他八成也去。”赵狩瞟了一眼旁边房门,露出为难。

    “没事。”

    “他面瘫,饭量又大,你不要介意啊。”

    “不会的。”宁雪落笑笑。

    白鹿之除了长相精致,性格也完全符合灵犀宫弟子给人的印象,表情跟含了一块冰坨似的。他让赵狩推荐菜色,赵狩犹豫着,手指划过菜单,白鹿之低头细看,然后点了六道菜,赵狩直呼浪费。

    白天检查了酒肆商铺,没再发现隐匿的甜檀,入夜巡逻之后,大家各自回房。

    半夜,宁雪落被旁边的屋子传出的声音吵醒,窸窸窣窣,与他昨日听过的墙角一模一样。

    —————

    宁雪落在黑暗中缓缓坐起身,南海寺的年轻僧人琼演睡在他的东侧厢房,白鹿之在西侧,这细微声音是从西侧隔着墙壁传来的。

    “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弄了几次,越来越疼……”

    “放开手,你这是中了春药,我帮你寻吕山派的人来。”

    “不是……我疼的是胸口……什么药这么霸道?”

    “胸口?我看看……你的气海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该找谁?找任掌门……”

    “这像是……不行!等着我。”接着是开门的吱呀。

    宁雪落的双手撑在身体两侧,下一秒听见轻扣自己房门的声音。他下了床,光着脚走近,慢慢打开门。

    白鹿之惨白的脸上有一层冷汗,眼睛在黑夜里像猫一样反着光。他看见宁雪落开门,脸上没有表情,迅速越过宁雪落走进房中,摆手示意关门。

    宁雪落关上门,转身被白鹿之狠狠抓住前襟。对方的眼睛瞪得很大:“告诉我怎么疏导炉鼎的内息。”

    宁雪落不敢置信地看回白鹿之:“炉鼎?谁,赵狩?”

    “他的气海破了一个洞,内力正顺着经脉灌入会阴,又在会阴消散,走势和魔教教徒很像,”白鹿之说,“我探过脉,我认得!”

    “赶快让赵狩见任掌门,帮他修复气海!”宁雪落恢复了镇定,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蛇信嘶嘶。

    “气海无法修复!”白鹿之惊慌地扶住宁雪落的肩头:“万一修复失败了,他如何自处?我俩的掌门人都不在碧城,任九重不会维护赵狩的名誉。上次除祟时,任九重把反抗的炉鼎和教徒一起杀掉了,他眼里容不得沙子!”

    宁雪落急道:“可除了他,其他掌门人更加不了解双修功法。”

    “还有你啊!你既然知道怎么堵塞,就知道如何梳理。”白鹿之的手掐进了宁雪落的胳膊。

    “先去看看赵狩,我听见他的声音了。”宁雪落挣脱出来,“别吵醒其他人。”

    白鹿之仿佛被针刺到,侧耳去听,跳了一下脚,拽着宁雪落回到屋中。赵狩正蜷缩在床上,口中叫痛,看见白鹿之的时候眼睛放光,瞥见宁雪落进来,抱怨一声捂住头。

    白鹿之把赵狩的右手从头上轻柔地扒拉下来,宁雪落搭上赵狩的脉门,试探地输入一股内力,皱眉,片刻放开:“我只读过泄露的入门心法。你需要把自己的内力输入给他,从交合处冲击赵狩的经络。他现在混乱的内力会阻挡你,等你输入了足够多,就能控制内力在他的经脉里上行,进入胸口气海。气海饱胀,倒流回经脉,你的内力带着他的内力,最后从交合处回到你身上。”说着伸出手指,在白鹿之的胸口到下腹反复点了二十八下,“这是逐一经过的穴位,顺序不能出错。我不知道他的气海为什么破损,你的气海孔得由你自己冲破,你会变成魔教口中的‘饲主’。”宁雪落盯着他,表情严峻。

    白鹿之咬住下唇:“谢谢。”

    “你想清楚,不要毁了他和自己。气海破损之后,不能再按照正道的心法提升修为,只能……双修。”宁雪落看向赵狩。对方窝在被子里打颤,俊朗的脸扭曲着。赵狩一直没有插话,也不知听没听见。

    宁雪落见白鹿之决心已定,把他们留在房中。他回房睡不着,便点灯翻书,第二天白皙的脸上顶着熊猫眼。

    “当务之急是查到原因。”宁雪落与白鹿之在萃悦阁相对而坐,点了两道菜,宁雪落没动筷子,白鹿之则饶有兴致地拨动米粒,气色竟然不错。

    “我们在折云谷被下毒了。”白鹿之笃定地推断道,“那烟雾肯定有问题。赵狩是行动中修为最浅的,就中了招。”

    宁雪落顶着一对黑眼圈,苦恼地支起脸。“希望如此,我确实没感觉到气海有什么异样。”他看向饭馆里有说有笑的侠客:“看来只有赵狩倒霉。”

    —————

    晚上最后一次巡逻结束后,宁雪落跟在队伍后面,走进富贵酒肆。任飞给所有留下善后的年轻英雄点了一桌酒菜,代替吕山派感谢大家。

    他们每年在切磋大会上刀剑相向,难免见血。除祟时同仇敌忾,添了不少情谊。年轻人不讲客套,三绝门的赛易难坐到宁雪落身边,打听他当初坠崖的细节。

    “在下真的不知道封泊的去向。那悬崖下的水潭连接着瀑布,我掉进去以后呛得难受,只顾着抓住枯枝固定身体,没有精力注意魔教。”宁雪落摇头,把说过无数次的话重复了一遍。

    三绝门的路画和赛易难都穿着玄色短袍,带两柄长刀。赛易难是北疆人,名字是拜入门派以后起的,他有一头发辫,侧脸如刀削。路画的性格温吞,个子是这桌人中最高的,腰细腿长,女侠客常称羡慕。

    “可是魔教教主的修为强于宁少侠,既然你回来了,她也该逃出生天了才对。”赛易难带着口音坚持道:“难道封泊磕了头,失去记忆?”

    宁雪落只是微笑:“这个在下就不清楚了。”抬眼看见路画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桌子对面,任飞对小师弟讲述除祟的经历。“男女妖人为了逃避围剿,会临时交换炉鼎,装作异性情人。幸好我们有可疑住户的名单,很难被骗过去。”

    颐楷一脸不解:“家中出现了记名夫妻以外的人,多半有问题。不需要注意男女啊?”

    任飞举着酒杯笑了:“师弟想的太少。我们逐门逐户排查,百姓会不会生怨?江湖不与官结交,除祟行动却是官府默认了的。我们也不可武断,总有些民风开放的地方。”

    他身边的琼演咳嗽一声。这酒宴,南海寺的僧人按理不会参加,任飞竟然把人请来,给他点了素菜热茶。任飞赶紧放下酒杯,一脸安抚地给琼演倒水。

    宁雪落面露倦色,路画问他要不要回去休息,宁雪落恍惚答了句“不用”,太阳穴暖热,被温水按揉般舒服,便闭上眼。

    过了许久,下腹是折磨人的滚烫,沸水在经脉里左冲右突,寻求释放。胸口胀裂,疼痛难忍,他心道不妙,眼皮却被糊住,手脚挣动一下,发现被人用细细的铁链捆了。

    宁雪落咬住嘴唇,直到尝出血腥,他从浑浑噩噩变得清明,睁开眼。阴冷的血腥气吹皱了外衫,他视野一片漆黑,只看见远处的墙上插着火把。

    他似乎被吊在囚室里。宁雪落看见一个男人被吊在自己右边,是赵狩。他探头,看见白鹿之在赵狩的另一侧。自己左边的人垂下了光头,是琼演。

    —————

    远处孤零零的火把发出轻微“扑,扑”声,没有被光线照到的方向深不见底。

    宁雪落吸一口气,反复挣动手臂,锁链越缠越紧。他看向离自己最近的赵狩。宁雪落的身高仅次于路画,他伸直了腿,足尖踢到赵狩的膝盖。宁雪落踹了两下,赵狩的身子晃荡着,没有醒。

    宁雪落又抬起脚,听见前方传来压低的声音:“谁在那?”

    “任飞?你那边有谁?”

    “有我的两个师弟,和三绝门的路画、赛易难。”

    囚室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垂下脑袋装睡。脚步声接近宁雪落,“咔哒,吱——”,门打开以后,没有人动他,左边的锁链传来响动。

    宁雪落微微睁眼,身穿墨色衣袍的人打开琼演的锁链,扶住他往下倒的身子,拽起他的双臂往外拖。

    视野突然从漆黑变得明亮,宁雪落马上扫视一圈。他们身处的囚室是个巨大的圆形鸟笼,外面才是插着火把的大厅。琼演被拖到笼子外面,扔到一张离鸟笼只有几尺远的榻上。

    床榻是半船型,床头上扬,用金丝楠木雕了一尊模糊纠缠的形状,高高竖起。床尾是连接地面的宽阔缓坡,能让四五个人平躺。床身使用了巢型的弧度,两侧的雕花楠木微微向内卷曲,似乎是为了防止人掉下去,或者是方便扶握。

    暗紫的丝被层层叠叠铺在床上,布料从床边漫到地面。身披赭红袈裟的年轻僧人鞋袜被魔教人脱去,伸展修长的四肢,合眼仰躺在丝被中,平添靡靡之色,从笼子里就可以看清。

    “好痛……”

    “呃,颐楷?”

    “唔!”

    “我们在哪?”

    任飞身边的四人逐个醒转,宁雪落转头看向还在昏迷的赵狩和白鹿之,露出担忧。

    “嗯……”外面的琼演也发出咕哝声,琼演没有被锁链束缚,他伸手捂住胸口,又夹紧了腿,侧身蜷缩在榻上。

    “都醒了?”金石相撞的磁性男声回荡在大厅里。

    宁雪落一惊,他胳膊被吊得失去知觉,费力地扭过身子,看见一个人坐在自己正后方。

    那人从楠木太师椅上站起来,身材高大,影子把宁雪落罩住。他隔着鸟笼凑近宁雪落,宁雪落的脚尖蹭着地面,抬头回视。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虹膜圆如满月,两侧的眼白比一般人窄,让紧盯宁雪落的男人像被魔鬼附身。

    他的眼角上扬,眉骨突出,浓眉如一对长刀,此刻眉心扭曲出一道涡。他的鼻梁如异域人一样高挺,嘴唇很薄,染着不健康的紫色。

    男人把左手伸进鸟笼,擒住宁雪落的领口,拽向自己。锁链嘎吱,宁雪落咬紧牙关,白皙的手腕几乎被勒脱臼。

    “你最错误的决定,就是没有躲在天池堡。”男人的眼神闪烁着兽性,像要吃了宁雪落。他的乌发像狮鬃一样茂密,长度只到耳后,一缕长发被黑绳系住,垂在右胸。

    大手突然松开,宁雪落荡回相反的方向,低哼了一声。

    男人走向床榻,僧人闭着眼睛,正在痛苦地喃喃。男人坐到塌上,后背靠在扬起的床头,掐住琼演的腰,把琼演抱起来,让他跨坐在自己大腿两侧,手指轻捻,从肩头退下了僧人的袈裟。

    “魔头住手!”笼子另一侧的任飞怒吼,“放开琼演!”

    他身旁的李三星和颐楷扭动身体,抵抗疼痛和欲望交织的折磨,无暇他顾。

    “你抓了我们,就不怕正道攻上吕山?”路画的声音颤抖。

    “你是谁?是封泉?”赛易难狂躁地挣扎,笼子发出哐哐的声响。

    “攻上吕山?你们不敢。”男人慢条斯理,把赭红袈裟脱到对方腰际,露出纯白衬衣,他扶着神智不清的僧人,让对方的头靠上自己肩膀,隔着麻布抚摸他的大腿根。火光摇曳,鸟笼的栏杆影影绰绰,魔头是要逼他们欣赏活春宫。

    宁雪落咬破了嘴唇,一道殷色顺着丰满的唇中蜿蜒到下巴上,他眼神略微清醒,打量起男人。对方身披绣有黑色火焰的墨绿长袍。仔细看去,火焰隐隐带有群鸟形状,如一群妖物环抱着男人狂舞庆贺。众人在折云谷见到的妖女,艳红纱裙上也绣着一只银色怪鸟。

    “封教主,幸会。”宁雪落开口。

    “内力流失却不恐慌,果然是名列前矛的青年英雄。”男人嗤笑一声,扯碎了僧人的外裤,手探进衬衣,在对方胸口狠揉一圈。本来只是皱眉的琼演立时扭曲了脸:“呃!”

    “一会儿你就会忘了痛。”男人故作温柔地凑近僧人的耳侧,手掌在衬衣里向下挪移。

    “封泉,你如果强迫琼演,有违焚檀教的教规!”宁雪落立刻喊道。

    封泉的视线尖锐如矛戈,刺向宁雪落,盯了他两秒,转回到琼演身上。

    “气海已破,可由主人引导,成为炉鼎。”封泉扯下僧人的衬衣,让他浑身只剩亵裤,蜜色的大手在光滑的脊背游弋。

    “是不是乐意双修,得由他自己决定,你是不敢叫醒琼演吗?”宁雪落挑衅道,任飞正在安慰难受的两位师弟,路画和赛易难担忧地看向宁雪落。

    封泉再次望向宁雪落,眼神浸透着蚀骨恨意,开口却说:“好。”

    他把掌根附在僧人的胸口,划了半圈,挪移到腹部,轻轻一拍。琼演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坐在封泉怀中,立刻挣扎起来,被封泉掐住脖子。

    “小秃驴,还有笼中的英雄,你们有两个选择。你们的平生内力会在几个时辰内尽数散去。你们可以选择加入我教,做我的炉鼎,本教主会助你们保留内力,或者拒绝加入我教,从此成为废人。”

    封泉看向快被窒息的琼演:“你是第一个,选。”松了手。

    琼演倒在床上,咳嗽几声,“休想!”涨红了脸嘶吼道。

    封泉一脸嘲笑:“小秃驴坚贞守节,后面的英雄怎么好意思应允?大家被你逼得成为废人,他们告别师门去做账房先生时,会埋怨你的。”

    “我杀了你!”琼演拼命出拳,打向封泉的胸口,被对方一脚踹出床榻,后背砸中鸟笼的栏杆,昏在地上。

    封泉起身,走近笼子:“下一个是谁?”他的目光落在刚刚醒转,却没有丝毫痛苦神色的赵狩和白鹿之身上,精光大亮。

    “看来有人已经作出选择了。”他在赵狩惊慌万分的瞪视下,看向吕山派和三绝门的五个人:“赵少侠和白少侠,不知谁是对方的炉鼎,谁是饲主。”

    任飞忌惮地瞟了一眼赵狩和白鹿之:“莫要挑拨离间!”

    封泉挑起嘴角:“宁少侠害苦了你们。做什么选择题啊?被魔教强迫,不是比心中想要,却只能拒绝要好?”他看向宁雪落,“宁少侠要不要身体力行,救其他少侠于危难?”

    “气海破损,我们早晚能找到办法修复,至少不辱师门。如果变成炉鼎,从此被魔教折磨,还不如当个废人。你说我们怎么选?”宁雪落扬起细眉,李三星颐楷本来犹豫地看向男人,此刻露出醒悟神色。

    封泉眉头间的漩涡更深,他沉吟片刻,突然说:“本教的毒让你们气海破损,本教自然可以修复。既然二位已经双修,也算加入我教了,本座不会亏待。”说着对属下摆手:“打开笼子。”

    赵狩和白鹿之被推出来,封泉抛给他们每人一个绿色瓷瓶,命令他俩一饮而尽:“等腹中的灼热过去,运转内力。”

    两人站在那里,皱眉等待,过了一会,白鹿之作出起手式,慢慢归位,“啊”一声,看向封泉。赵狩在片刻后运功结束,睁开眼,表情惴惴不安。

    “如何?”封泉满意一笑,看向宁雪落等人,对属下命令道:“把除了他以外的人带去隔壁。”

    囚笼里只剩下宁雪落,封泉审视他因为疼痛微微颤抖的修长身体,开了口,嗓音发寒:“本座一直没有时间来见宁少侠。宁少侠倒是自己撞上门,好得很。”

    宁雪落皱着眉,脸上少了一贯的温和:“教主有话直言。”

    “你知道本座想问的事。”封泉一瞬间失去镇定,咬牙切齿。

    “封泊的下落?”宁雪落扬起眉毛,抬高了声音。

    封泉目光铮亮,泄露了急切。

    “我的回答教主肯定已经听过了:不知道。”宁雪落耐心地重复。

    封泉抬手隔空一推,沉重的楠木椅砸到囚室的墙壁上,碎木声震耳欲聋。

    “上了吕山,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宁雪落冷漠地垂下眼睛:“我气海已破,任你折磨。”

    封泉立刻回答:“只要服下修复气海的解药,之后仍然可以正常习武。你说出和封泊坠崖的细节,就可以得到解药。”他没等宁雪落回答,又自言自语:“你没有向正道门派请功,但是封泊也没杀你……她坠下瀑布了,是不是?”

    宁雪落攀住铁链,避开封泉锐利的目光:“给我们解药,放了其他人。我就告诉……”

    封泉不快地打断:“你招供,本座就放他们自由,不然一天杀一个。”

    远处传来打斗声。封泉一惊,转头看向大门,皱起眉头,迅速打开笼子,把挂在笼顶的锁链取下,扯出宁雪落,扣住他的咽喉。

    打斗声越来越近,囚室大门轰然倒地,任九重出现在门后,脚边躺着三名魔教教徒,他们吐出的血让地面一片滑腻。任掌门身后跟着吕山派弟子,奇怪的是,他们都年龄略大,看着封泉的表情愤怒中掺杂恐惧,

    封泉绽出一丝笑意:“任掌门怎么没去照顾弟子?对了,吕山派的长老是焚檀教的祖师爷,本座要尊称你一声任师兄。”

    任九重的脸色如雷雨前夜,额头青筋暴起:“让五大门派的年轻弟子气海破裂,想一夕之间倾覆正道,你的狼子野心比你姐姐更甚!”

    “让他们只能双修罢了,比不过任掌门残忍。”封泉目光灿然,“好心帮你记起来,焚檀教不是过街老鼠,而是受人拥戴的善教。”

    封泉发现教中有奸细,刻意向正道传出他与九名护法争斗不休的消息,让正道放松警惕,同时暗中准备毒药。他又放出焚檀教允许教徒来碧城寻欢作乐的讯息,与碧城的内应交接,在昨日,把毒药投放到各个客栈酒楼的饮食中。年轻弟子尽数中毒,这种毒药会破坏气海,让人内力尽失,计划的毒发时间是今夜。

    悟图方丈与听尘师太攻进旁边的囚室,发现任飞等人已经反制住了看管者,便让弟子襄助他们。悟图方丈的脸上怒气冲冲,此刻对任飞温和了语气:“幸好任少侠一路留下踪迹,我们才知道魔教把你们从富贵酒肆劫到这儿。”

    吴声合大袖一挥,飘到任九重身侧,与封泉对峙。

    “放开我的徒儿!”他运转轻功,瞬间欺身到两人跟前,试图夺人。封泉飘然后退,与吴声合拉开距离,捏紧宁雪落的脖子。

    封泉的一名属下突然攻向吴声合,吴声合低头躲开刀刃,勾住对方的腰带两侧,甩布袋一样把人轻盈地抛给任九重。任九重狠狠出掌,斜向打在这名属下胸前。这人身上发出筋骨碎裂的咯吱声,再次飞出去,撞翻了巨大的船行榻。

    任九重下一刻攻向封泉,竟然没有避开挡在他前面的宁雪落,封泉犹豫一瞬,侧身单手出掌。

    两人对掌,嘭的一声,双双向后退开。封泉借势用后背撞开了囚室的后门,立刻翻身跃进黑暗。任九重落地,向后退了一步,脚下的地砖发出“嘎吱”脆响。

    封泉扣住宁雪落,在密道里奔跑,吴声合在后面紧追不舍。突然封泉的脚下一顿,被绊住似的堪堪摔倒,他怒哼一声,用膝盖震断了腿上的束缚,抬掌劈向宁雪落的后脑。

    吴声合已经赶到,游鱼一样钻到封泉的前面,挡住他的退路。封泉伸手扯下宁雪落衣袍的一角,柔软的布料被注入内力,龟纹裂隙从手握着的地方往外延伸,在碎布飘散的一刻,封泉松开手,向布料出掌。掌心在隔着半寸的地方猛然停下,碎布吸收了霸道内力,与彼此擦出金属铿锵之声,速度由慢变快,飞向吴声合。

    吴声合翻身躲避,封泉运转轻功的速度和发动暗器一样快,他越过吴声合,奔向出口。

    但是任九重到达了他的身后,一掌打向封泉的后背。封泉喷出一口血雾,摔出密道,终于被抓。

    —————

    几个时辰之后,内力就会散尽。得知这件事,毒发的弟子们咬牙切齿。

    焚檀教拒绝用解药换得教主。折云谷出现过的红衫女子站在天险对面,运起内力,把妖媚的声音传到众人耳中:“本座陶樱从此刻起,继任教主,解药的成分,教中无人知晓,下毒之事由前教主一手策划,本座全然不知情。”

    悟图方丈怒极,对任九重说:“这天险挡不住我们。大家集合剩下的弟子,攻上吕山!”

    “不可!”任九重立刻反对,“我们损失的人手太多,这吕山,暂时不能上。”

    “难道等魔教把剩下的人也毒废吗?”

    任九重面露愧色:“这吕山上随处是毒,万一剩下的弟子抵抗不住……还需要从长计议。”

    “什么毒?疫病?”

    任九重摇头道:“五十年前我派匆忙搬迁,其实是因为吕山上的诡异之毒。我派的年轻弟子陆续胸口剧痛,内力从气海破裂处流失。幸好掌门、长老,以及修为较深的弟子都无恙。大家收拾典籍,匆匆离开。上任掌门担心恶徒会趁人之危,于是假称疫病,安排整个门派搬迁。我们只知道此毒在植被茂盛处聚集,不知道具体种类。再后来,魔教鸠占鹊巢,利用吕山的天险据守到现在。”

    任掌门接着说:“焚檀教妖人的内息运转,不用膻中,而用丹田,平时内力不储存在气海里,而是游转于全身。这是顺应吕山之毒的双修邪法。”

    悟图惊愕地问:“原来你劝大家不要攻上吕山,是因为这毒。何不直言相告?”

    听尘冷笑道:“一旦知道魔教掌握了无形无影的毒,还没有解药,只怕十六个门派,没有一个会跟吕山派讨伐魔教。”

    任九重苦笑道:“吕山之毒是魔教的天然屏障,我只是没想到,他们已经能随处投放它。好在如今只要取得解药,我们就可以攻上吕山,剿灭魔教。”

    ———————

    五大门派的弟子在地下囚室外的草地上打坐,月光下,每张脸都因为疼痛和欲火扭曲。封泉被带入囚室审讯,外面的人绝望又期望地等待消息。

    宁雪落已经苏醒,他盘坐在草地上,烟灰色的长袍有很多褶皱,前襟沾着几滴朱红。他紧闭双眼,忍着下腹火热,在会阴处运转内力,试图把看过的双修功法在体内倒行运转。半炷香以后,一滴冷汗从白皙的下巴落到草叶上,他猛然弯腰,忍耐剧痛。

    “差点爆了。”他心想,“果然行不通。”

    右手在胸口的左、右、下三处连点,封住了膻中附近的穴位。

    这毒药像用酸雨腐蚀城墙。正常人的气海没有连接经脉的通道,包裹气海的是一层细腻的筛子。内力流到附近,会像雾气一样下沉或上升,渗入和渗出气海。这毒药把气海的下方溶解,让它裸露在外。即便宁雪落把盘旋在下腹的内力灼烧加热,让它蒸腾上升,回到膻中穴,气海也不能存储住真气了。

    宁雪落心性坚忍,也不禁焦躁。他六岁起跟随家中的师父习武,十四岁拜入吕山派成为外门弟子,十八岁离开吕山派远赴天池城,在送信给芍药庵时,意外对上了魔教教主。他的修为是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没有依靠任何因缘际会。

    “我不能失去内力。还有什么办法……难道要我以己之道,还治己身?”宁雪落看向右手。他在除祟第一晚对魔教教徒用的招式,能够堵塞经脉,封住会阴穴,正好可以用来阻止内力消散。

    宁雪落半年前从崖底回到天池堡,作为立了大功的外门弟子,受到吴掌门的面见和夸奖。吴声合安排了亲传弟子指点他习武,宁雪落却恳请暂时离开天池城,去江湖上历练。不久前他回到门派,挑战并战胜三师兄,成为吴声合的亲传徒弟。

    宁雪落在游历期间,四处捕捉落单的魔教教徒,练出了这招上不了台面的断子绝孙手。抚穴法是用来对付魔教的,他从没考虑过解法。

    “把这些内力留住的话,将来勉强够用。只是,从此不能再增加内力,修为能到达什么高度?除了三绝门的鬼刀前辈,江湖上还有谁是仅仅以招制胜?”宁雪落盘算着,变成太监的弊处被他排到了最后面。

    “我考虑过各种方法了。”他安慰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没有整理衣冠,朝着地下囚室慢慢踱过去。三名吕山派的师叔站在门口,看见宁雪落,带着同情对他抱拳:“宁少侠快去打坐调息吧,站着是最辛苦的。”

    宁雪落回礼,斟酌语气,说道:“关于解药,在下有一个办法,不一定能成功。我被抓时,曾经被封泉逼迫说出封泊的下落。我可以试试编造答案,诱使封泉供出解药的成分。”

    “太好了!”那三人听着他的话,面露喜色。两人侧身放行,一人领着宁雪落走进密道。宁雪落跟上对方越来越快的步伐,通报以后,他走进囚室,看见焚檀教的新任教主也是上任教主被铐在墙上。

    高大的男人低垂脖颈,长度过耳的茂密短发被汗浸成一缕一缕。衣袍的颜色近黑,此刻湿透了,贴在躯干上,描绘出健壮的轮廓。他的头顶至后脑扎着一排银针,身上大穴也刺着略细的银针,这些针随着封泉时断时续的呼吸颤动。封泉的左肋有个前后穿透的血洞,似乎是用剑挖出来的,宁雪落隐约透过洞看见了墙壁上的砖石。

    四位掌门已经满脸焦躁,任九重指着男人,粗声对宁雪落说:“不妨一试,就说你知道封泊在哪,让他用解药换答案。”

    宁雪落看向吴声合,掌门一向神采飞扬的脸也透出了憔悴。掌门对他点头,于是宁雪落转身走近囚徒。封泉的前襟半开,深色的胸膛微微起伏,胸口印着一个绛红色的圆形,形状不规则,边缘有四道细缝,印痕中的皮肤比外面凹陷了半寸,是南海寺的通天拳。宁雪落眨了一下眼,他也许心脉已碎。

    宁雪落伸手托起封泉的下巴,抬起对方的脸,不禁一顿。封泉的眼睛睁着,虹膜乌黑发亮,然而神色茫然。他的眉间粘着一缕小指粗的乌发,嘴唇半张,桀骜不驯的五官此刻显出痴傻。

    宁雪落把他的下巴抬高,使得封泉仰起脸和自己对视,感觉手中的皮肤冰冷潮湿。

    宁雪落犹豫了,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的勒痕发红肿胀,他的内力在胸腹间翻滚,向下冲撞流失,抓也抓不住。

    宁雪落凝视对方的眼睛:“封泉,你的姐姐没死。”桃花眼如两潭池水,目光无比真诚。

    封泉愣愣地看着他,仿佛没听见。须臾之后,他的眼睛亮起来,嘴角突然上扬:“不对,她……没死……就会杀你。或者,你,杀她。”他流露出识破谎言的自得,似乎没有注意到宁雪落身后的几位掌门。

    “如果她杀不了我,我又不想杀她呢?由正道囚禁封泊,不是更好。”宁雪落换上嘲弄的口吻,沙哑的嗓音带着笑意。

    “你!放了她……唔。”封泉突然意识到疼痛似的大口喘息,英挺的脸拧做一团,冷汗顺着侧脸滑下,流进宁雪落的掌心。

    “我和封泊掉下悬崖的时候,她受了重伤。我们不杀她,是因为你可能会接替教主。”宁雪落假装意气风发,露出微笑,“结果正如我们预料。你看,这帕子上有她的血。”

    宁雪落扯下自己腰间的一片布料,抖落开来,在封泉眼前晃晃。布料已经脏污,但还是倔强地披着珍珠色的光晕。“魔教教众杀了多少正道子弟,我们就刺她多少剑,现在,你的帐也算在她头上了。”

    封泉无神的视线跟随那片烟灰色的柔软,左右飘动,没有回应。他不感兴趣地垂下睫毛,目光落在布料边缘绣着的殷字上面。

    宁雪落手中的下巴猛地绷紧,封泉抬头,紧紧盯着宁雪落:“放了她,我告诉你解药的成分。”他仿佛真的看见了血,无比慌张。

    宁雪落摇头:“先说解药是什么。”

    “……”封泉的眼神再次涣散,皱眉盯着虚空:“旋叶竹的花苞,用幼蚕的汁液浸泡,待花苞发黑,扔掉……保留汁液。”

    宁雪落迅速问道:“比例是什么?”

    “一比七。”

    宁雪落身后传来划动声,有人从木椅上站起来:“快安排人手准备这两样东西。”是悟图方丈的声音。

    听尘倒是冷静:“怎样知道解药是真是假?”

    悟图低声对她解释,白鹿之和赵狩在饮用解药时,留意到解药的颜色是乳汁状青灰色,有淡淡的虫腥气。

    “旋叶竹长在气候温暖、雨水丰沛之地,从吕山的山脚到山巅都有。但是只要气温正常,上百年也不会开花。他是不是诓我们?”任九重了解吕山,也见过这种竹子,叶和笋皆可入药,但竹花难得,医书只提过可以缓解眩晕症。

    “放了她!”封泉喃喃道。

    宁雪落低声说:“等我们成功解毒,你就能见到姐姐。你要是说错了成分,现在来得及反悔。”

    见封泉闭上眼睛,宁雪落让他的头再次垂回胸前,掌心离开封泉的下巴,像白瓷荷叶笔洗一样,盛了小小一汪冷汗。

    宁雪落垂下了手,让汗珠从掌心淌到指尖,一颗颗滚落。他在衣襟上擦干了手,觉得对方在招供的时候神志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