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茗山涧

    龙茗山涧

    一、

    最近瀑布山不太平。

    不知从哪儿来了一条虺，搅得整座山不得安宁。飞禽走兽纷纷避着它走，唯恐被它盯上。无论是被它毒死还是被它囫囵吞掉，都落不得一个体面的死法。更何况瀑布山灵气充沛，是精怪修行的风水宝地，多少花木虫鸟盼着成精化仙修得大道，倘若稍有不慎丢了性命，一辈子的心血化为乌有不说，一身苦苦修炼的灵力都要白白为他人做嫁衣。

    我更是终日惴惴不安。山中仙人丹丘子曾说，我是他亲手植下的一株茶，不出千年我便能修出人形自由行走。仙人从不诓我，于是我努力吸收瀑布山中泉眼精华，奋发修炼，期待千年后能不再拘于这一方天地。

    但这条虺来了之后，我想我可能活不到化形的那一天了。它整日虎视眈眈，盘踞于我立身之处附近，每日在不远处用它漆黑阴邪的双眼定定审视我一番。仙人说我是难得的仙草，对妖类而言是大补之物，所幸这瀑布山上的小妖对仙人有所忌惮，我才可以不受侵扰。可这条虺显然不懂这瀑布山上的规矩，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两日我甚至能愈发清晰地听到它咝咝吐信的声音，和它身上的鳞片与地面摩挲的沙沙作响之声。

    这日，我总算盼来了仙人，望他能解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把这条可恶阴邪的长虫驱逐出瀑布山。

    “自古仙草旁便有凶兽守护，这虺来了有些时日却未将你吞入腹中，反日日盘桓在你身侧，隐隐有守护之意，想来必是你命中的守护凶兽，你大可不必惧他。”仙人一脸云淡风轻，轻轻拂去我叶瓣上的露珠。我眼睁睁地看着水珠飞溅出去落在那条虺的头顶，那虺抖了抖脑袋，不知怎的我竟能瞧出几分他脸上的餍足和得意。

    “那条毒蛇老是在你附近爬来爬去，肯定是想等你长得再大点吃了你好多增加几分修为。”耳边突然回响起玄丠那狐狸在我耳边嘀咕的声音，我不禁浑身一震，看着那吐着信的大虺显得更加面目可憎起来。我不禁抖了抖枝叶，倘若不是我修为不够还未能开口说话，我定要央求仙人施法让这条虺永不得近我的身。

    仙人终究没有过多言语，他仅仅瞥了一眼那条虺，便拂袖离去。

    ——茗谙

    二、

    “（鸟鼠同穴山）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其叶如谷，其实大如瓜，赤符而黑理，食之已瘅，可以御火。。”

    ——

    我早已做好觉悟，却不料被遗忘的感觉是如此难以忍受。重回瀑布山那一刻，我知道未来的千百年必然漫长而艰辛。当我再次见到他时，他如同三千多年前我初见他时那般，不谙世事，只顾潜心修炼。他显然是把我当做觊觎他真身的小妖，每每靠近他时，我总能感受到他的警惕和僵硬。

    “他能否忆起你，还得看你们的缘分。”丹丘子上仙默许我守护在茗谙身边时便提醒过我。我不求他能记起我，我曾害得他真身损毁，元神几近消陨，我又怎敢让他记起我对他的伤害，让他再度神伤。

    “我只愿这一次护他周全便足矣。”他想修炼化形，我便四处搜寻于修行有益的奇珍异宝赠与他，亦或者直接催化为灵力渡与他。我甘愿两世都做他的守护凶兽，弥补我对他的伤害与亏欠。

    “喂，如果你打的是我真身的主意，你就干脆点一口吞了我。”我守了他五百年，好不容易等他能开口说话，竟是让我吃掉他的真身。恍惚间，我的思绪回到三千年前，他也是堪堪修炼成能开口说话，口中吐出的第一句话竟与今日无二。

    此时今日，我已化成水蛟，听闻此言，我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刚从崦嵫山采回的丹木果实渡与他。

    “此乃崦嵫山产的丹木果，今日我将它渡与你，日后你便不必担心受火烧侵扰。”眼前的枝叶缓缓伸展，我仿佛能看到茗谙满足的神情，或许是他吃人嘴软，又或者他暗暗生了闷气，渡完丹木果后便不再听他开口。

    我唯有苦笑，轻轻抚了抚他刚抽出的新芽，看到他立刻缩回去抖抖身子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罢了，我知道你厌弃我，我这便回去了，有事你只要唤我一声，我定会马上赶来。”等了半晌也没有回应，我只得叹了口气转身潜入一旁山溪之中，循水路返回我的深渊洞府。

    我解开层层禁制进入密室，那里有我失而复得的记忆。我取出藏于盒中的夜明珠，看着它泛出的盈盈绿光照亮这密室一隅。五百年前，我恢复曾经的记忆，向龙王求得这夜明珠，将茗谙留在我体内的真身精元连同他舍身前的记忆一起，封存于内。五百年来，我每日看着这夜明珠中映出的场景，一遍遍地回忆当初。终有一天，我要将这夜明珠中的精元尽数返还于你，即便是那之后你会恢复记忆恨我怨我，我亦甘心情愿。

    ——庚辰

    三、

    山中岁月不觉已过五百年，我竟不敢相信已与这条虺平安无事相处了这么多年。不，现在应该称他为“蛟”。也许是他天赋异禀，加上作为走兽更便于四处修炼，这几百年过去，他不仅化成蛟，更是修出了人形。而我们草木求道，限于一方天地，除去吸收日月精华，没有奇缘便总是不如同龄的动物精怪修为增长快。我本不应达到能言语的境界，都是这蛟经常寻些奇珍异果来渡与我，我的修为才有如今的水平。正因他助我修炼，又不见他丝毫想要吞噬我之意，加之几百年来他与瀑布山生灵相安无事，我最近不禁时常反思自己是否一直错怪了他。也许他真如仙人所言，是我命定的守护凶兽？

    最近我总困乏得很，总是昏昏沉沉。据玄丠说，他偶尔来找我聊天十次里有九次见我在梦中。

    “我猜是那蛟给你的那些仙草珍果过于大补，你吸收要花太多精力的缘故吧。”他在我清醒时分析道，“我次次来都能看到他守着你，简直是把你当亲儿子在养。”我听他此言，觉得很有道理。听说有的妖精活得久了没有新乐子，就会突发奇想效仿人间的各种关系来给自己乏味的修炼生涯添上些乐趣。

    “我最近乏得很，”我伸了伸懒腰抖落叶子上的露珠，“玄丠说是你喂给我的东西太补花了我太多精力吸收。”

    身边人嗤笑一声：“我寻来的奇珍异果，次次都是视你的修为进度循序渐进地渡与你，岂有过分耗费你精力之说。我看是那狐狸不懂装懂胡乱分析罢了。”

    “那我为何近日总是浑浑噩噩？”

    他脸上露出一种忧伤而又期待的难以名状的神情，好像快要哭出来似的。

    “很快你就会明白了。”

    我还想再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却抵不住袭来的困意，陷入沉沉昏睡之中……

    这一次，我仿佛酣然大醉一场，待我醒来时正值月上枝头。不出意外，我看到那蛟化作人形伫立在我身侧，只是这次的视角仿佛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我正迷惑，只见他好似一下从沉思中惊醒一般，我看到他转过身看到我的那一刹那，眼底划过震惊、哀伤，甚至失而复得的喜悦。他向我伸出手却顿在我身侧，继而将手掌轻轻放在了我的头顶。

    头顶？我震惊于和以前截然不同的触感，无师自通般地抬起手腕，在皎洁的月光下清晰可见一双人类的手。我难以置信地望向身边之人。

    “没错，你之所以日日困乏疲倦，是你将要化成人形之兆。”他向我绽出一个笑容，对我解释道。

    “太好了，谢谢你！”我高兴地抱住他，“多亏你我才能这么快、化出人……形……”未等我将这话说连贯，我便又陷入黑甜梦乡，自然也没发现他瞬间僵直的身体。

    ——茗谙

    四、

    他应该不会知道，在他抱住我的那一刻，我花费了多少气力来阻止自己将他紧紧箍在怀中，甚至将他嵌进我的身体。但我只能呆立着，看他开心雀跃的神情，在他陷入昏迷之际抱住他不让他跌落在地。

    自他成功化为人形以来，我已有一月有余未敢去见他。

    “你来啦，我等你好久。”

    我本欲远远看他一眼便回去，却料被他撞个正着。他一袭淡色翠绿长衫，堪堪倚在树边，见我走来便展颜一笑，正是我日日夜夜在夜明珠中魂牵梦绕的模样。

    “茗谙……”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便已脱口而出在心底默念了千百年的名字。

    “你知道我的名字？是玄丠跟你说的吧。”他缓步而来，“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有恩于我，今后我可不能再草率地称呼你了。”

    “我……”我几欲说出口，却终是摇摇头，“我没有名字。”

    我怎会有恩于你，这一切，不过是我这个卑鄙之人在尽我所能赎罪罢了。

    他脸上现出惊讶又懊恼的神情：“传说虺修炼三千年可化为应龙，仙人说应龙以庚辰为名。我想你总有一天能成为飞天的应龙，何不起名为庚辰呢？”

    何不起名为庚辰。

    曾经他也这般坚信我能化作应龙，为我起名“庚辰”。几千年过去，我终究还是成为了庚辰，可眼前一切皆物是人非。

    “好，以后我便叫庚辰。谢谢你，茗谙。”

    他闻言朝我一笑，眉眼弯弯，宛若一汪清泉。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茗谙于我，正如水渊于之走蛟，我离不开他。

    “等你生出双翼能飞上天时，带我去看看天上的景致与这大地上有何不同，让我沾沾你的光可好？”他的双眼闪着光，充满着憧憬与向往。

    “好……一言为定。”现在与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我也明白，终有一天头上悬着的巨刃会斩下，在承受凌迟那一刻到来之前，我会用尽一切气力，来守护你，就像你曾经守护我一样。

    “庚辰，你在瀑布山待了这么久，你可知哪里好玩呀？”

    “南方山麓四季都是花海一片，花中精灵多栖息于那里，你真身是一株茶花，去到那里想必会很合群；北侧峭壁有猛禽长久盘旋，景致奇绝；往瀑布山顶走更是热闹非凡，飞禽走兽各居一隅，玄丠那狐狸也在那儿有自己的洞府；沿着山泉一直往东，便是东海……”我被茗谙直勾勾的目光盯得败下阵来，“为何如此看我？”

    他“噗嗤”一声笑道：“我只道你个性冷淡，今日才知道你也会一口气讲一大通话。”

    他定不会知道，我这几百年来除了和他说话，和夜明珠中虚幻的他说话，几乎未曾开口。这滔滔不绝的一大段话，我准备了近百年。“若你有兴致，我可以陪你一起到处看看。”

    “好呀，到时我们一道先去玄丠的洞府开开眼界！”

    若你愿意，我可以陪你踏遍天涯海角，把世间最美好的一切捧到你的跟前。

    ——庚辰

    五、

    最近我经常深陷梦魇。

    我梦见我身处熊熊烈焰之中，忍受着烈火的炙烤。场景一转，我跪伏于一大堂之中，眼前是紧闭的门扉。我听到自己带着哭腔的嘶哑声音：“求仙人开导，为我指出明路，以救……”耳畔似有重重浓雾，我始终辨不出最后我自己说了什么。继而有一人影从门内走出，他面目模糊，看着我摇了摇头：“痴儿，长跪三天三夜，你又是何必。他此番本是天罚，命里有此劫数……”

    “我愿替他改命！”我听到自己打断眼前之人，掷地有声，“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救他。”

    “丹丘出……服之生……”仙人的声音缥缈虚幻，渐渐地连同他的身影一起被强光吞没。

    ……

    我从梦中惊醒，面上有些许湿意，这是，眼泪？这梦境虚幻而又真实，就好像，我曾经亲身经历过一般。

    丹丘……我生长于瀑布山中丹丘之上，仙人为我赐名“茗谙”。这梦境蹊跷得很，想必与我有极深的渊源。改日定要向仙人问问是否知晓其中缘由。或许也可以问问庚辰，他常游走于各处，见多识广，也许会有独到的见解也未可知。庚辰……说到他，我便想起最近他似乎很少前来，来了也是一副气力不济的样子，也许是修炼到了难关罢，改日我也应当去他洞府探望他一番，总不好总教他来寻我而我不去找他。

    “轰隆——轰隆隆——”东方今日隐约有雷声，整日不绝。瀑布山上的各个精怪都感受到了这不寻常的氛围。不知是吉是凶，希望大家都无事便好。

    过了晌午，雷声不消反愈发密集，东方不见落雨，倒隐约有云层积聚。

    “是五彩祥云，吉兆。”仙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他望向东方目不斜视，“是化龙之兆。”

    “化龙？莫非……”我飞快地在脑海中过滤附近的精怪，想来也只有一种可能——“庚辰？”

    仙人没有作声，但我难得从他眉眼间看出一抹愁绪。

    “蛟千年才化为龙，可庚辰成蛟仅过了三百年……”莫非当真是他资质惊人，根骨奇佳？

    “你的守护凶兽不出千年便已成龙，是值得庆贺的事。”仙人笑道，“我想他应该很快会来找你的。”

    可喜可贺，我也许该准备一份贺礼祝庚辰得以化身为龙。

    “不知仙人是否知晓这丹丘之上有没有哪种仙草，服之有救人之效？”我忽然想起困扰多时的疑惑，趁仙人在此意欲得到答案。

    仙人沉默许久，我甚至以为他会就此缄口不答，却只听他道：“几千年来，丹丘之上所生仙草，从来都只有你这株茶树而已。”

    仙人的回答反而加深了我的疑惑，怎会如此？那梦境到底与我有何关联，说是与我无关，我万万不敢断言，可我自有记忆起便从未离开过瀑布山，甚至连丹丘都极少迈出。真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茗谙

    六、

    早在我向龙王讨要夜明珠时，将茗谙真身精元，连同我恢复的八九成修为一起封存于内，希望千百年后能归还于他，助他登仙。龙王当时便向我表明：“你水神仙籍仍在，而那仙草又助你修复内丹，不出千年，便能重登天界。你想陪着他修炼护他一路羽化飞仙，且不说他到时恢复记忆对你感观如何，到时你必然要继续专司水神之职。普天之下江河湖川、风霜雨雪都在你管辖范围，怕是你到时分身乏术啊。”

    “待他忆起过往种种，无论他怎么选择，我都毫无怨言。至于水神，不当也罢。”

    当年我与茗谙一同长于瀑布山中，我护他真身不受侵害，他予我仙草甘露助我修炼。山中岁月飞逝，我有仙草助益自是顺利渡劫，在三千年后生出双翼化为应龙。天界一度苦于无人专司水神之职，听闻此消息，命我于五方主中央、五行司土，为云雨雷霆、沟渎河川之神。

    我当时身具呼风唤雨之力，又适逢一跃跻身上仙之位，自是春风得意，欲尽展鸿鹄之志。向茗谙告别那天，我满心对天界的向往，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比之往日的沉默。现在想起他那时的神情，分明是欲言又止下的依依不舍。

    “那我就祝应龙上仙前途无量，福泽万灵。”他微一欠身，向我行了一礼。

    “你也要加紧修炼，早日登天界与我作伴。”是我故意忽视他违心的举动，不如说是我一意想去见识天界之境，脑海中容不下其他事情。也许茗谙那时根本并无成仙意愿，或者，他想和丹丘子仙人一样，做一个自由散仙游戏人间。

    我早该明白，天界多繁文缛节，饶是上仙具有无边仙力，也不过是凡事仰仗天帝的臣子罢了。我本以为我能无拘无束潇洒世间，却不得不时时顾忌天界的繁文缛节。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一小方天地施法布下一阵细雨，哄得茗谙喜笑颜开。

    我开始频频前往瀑布山。

    茗谙见我屡次前来，开心逐渐转化成担忧。“你贵为水神，如此频繁前往瀑布山，会耽误你的正事罢？”

    我只是一味宽慰他，却不曾想此番回天庭竟被天兵押解至天帝前问罪。

    “庚辰，你近日来频繁出入瀑布山，本座念你思虑故友，不曾过问你以水神之躯频频出入一处会给各方水土带来影响，但此次，”天帝的洪亮声音从大殿上方传来，“南方走蛟渡劫失败堕魔，在南海兴风作浪以致生灵涂炭，你竟未曾觉察，实属失职！

    你枉为水神！本座判你割翼之刑，削去你水神之位！”

    “臣，甘愿受罚。”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嗓音，此次的后果太过严重，皆因我未及时察觉以致酿成大祸，天帝仅割我双翼已是极大的开恩。我被跪在行刑台前，不知此番酷刑之后我是否有余力再去见茗谙一面，也只盼不要殃及到他。

    “行刑！”

    断翼之痛令我彻底昏死过去。

    ——庚辰

    七、

    “丹丘出大茗，服之生羽翼。”

    ——

    “痴儿，长跪三天三夜，你又是何必。他此番本是天罚，命里有此劫数……”

    “我愿替他改命！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救他。”

    “丹丘出大茗，服之生羽翼。你长于丹丘，唯有以你真身渡与他服下，方可助他恢复修为，重生双翼。”

    ……

    我终于记起了一切。我乃一株万年一遇的丹丘之茗，命中有真龙相护。我本不该对他动情，他注定是要飞升成仙的真龙，而我只是一株修炼千万年也及不上他半分的茶树罢了。当年庚辰修成应龙成为司水的上仙，看着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样子，我自是盼他能够在天界一展雄心壮志，和天下苍生相比，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那我就祝应龙上仙前途无量，福泽万灵。”我竭力克制自己，笑着向他道贺。

    原以为再见便要千年万年，却未曾想过庚辰顾念旧情，频繁回到瀑布山来与我们叙旧攀谈。每每听他描述天界大殿的恢弘气势，讲述他在各方呼风唤雨镇压水中邪肆的事迹，我便想，我无法和他在一起并肩，至少可以做他最忠实的听众和信徒。直到丹丘子仙人一语点醒我，我才察觉这瀑布山上因真龙频频降临而受到丰厚福泽，满山的走兽飞禽修为进阶得异常迅速。

    “有违天纲。”仙人口中吐出的四个字沉甸甸压在我的心头，我开始担忧起来，不由得劝说庚辰减少前来的次数。他却一笑置之反劝我放宽心，直到那日他被我说得不耐烦拂袖愤而离去，待我再次得知他的消息，却是他玩忽职守被施以割去双翼的极刑。

    “双翼乃是应龙象征，他此番受此极刑，即便天帝未削去他的神籍，于他而言亦是一次重创，元气大伤，魂魄受损，应是性命堪忧。”丹丘子上仙的语调毫无波澜，一字一句却犹如尖锥刺在我的心口。

    我跪在仙人门前三天三夜，终于求得救庚辰性命的法子——以我丹丘茗的真身渡与他服下，方可使他重生双翼。

    我在六界整整搜寻近百年，终于在妖界堕魔河畔的阴冷洞穴中找到奄奄一息退化为小蛇的庚辰。他似是未料到我会前来，连连退缩，却不敌我此时高于他的修为，被我抓在手中垂头丧气不作挣扎。

    我引出我的真身，采下芽尖嫩叶从额心渡入庚辰体内，再辅以灵力助他吸收，看到庚辰原形变作初遇时虺的模样，我便知道仙人的法子奏效了。

    “你真身上最幼嫩的五片茶叶，每百年喂他服下一片。到那时，他便又是一条新生应龙。只是真身损毁之痛又岂是轻易能够忍受，到那时，恐怕你真身千疮百孔，命不久矣。”仙人曾警告过我，但我不后悔。庚辰护我三千年有余，屈屈真身修为，再炼便是。只是我从未预想过，庚辰再次醒来的那一刻，竟会全然将我忘记。

    ——茗谙

    八、

    我化龙了。

    我早有心理准备，却不想这一刻来得如此之快。

    “也许你再次修炼成应龙的那一刻，便是他恢复记忆的时候。”八百年前我来瀑布山寻茗谙时，丹丘子上仙便对我这样说过。

    虺一千五百年才能修成应龙，换做我竟不足千年可化作龙，明明安在别人头上三生有幸的事，我却无法开心起来。也许这次我和茗谙之间的关系会天翻地覆，再也无法修补。

    我取出夜明珠，看着画面里茗谙将自己的真身摘下喂给我，恨不能冲进去阻止。当年我服下第一片丹丘茗便立时从小蛇蜕变成大虺，却也同时全然忘记了茗谙的存在。那时的我有着蛇类的阴险心性，一醒来看到丹丘仙草便贪婪地意图将其吞噬。事实上我确实已将毒牙嵌入茗谙的胸口，如果不是他要恢复我的应龙之躯必须循序渐进，我想他也许当时就会任由我将他拆吃入腹。他只是在震惊过后施了一个禁制将我弹开，脸色苍白地捂住伤口问：“你不记得我了？”

    我当时根本无法开口，只是嘶嘶地向他发出威吓之声，若不是意识到眼前之人实力远在我之上，恐怕还是会继续上去袭击他。

    “你不记得我了。”茗谙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这很正常，我不意外。你我本就是云泥之别，我不该奢望别的。你对我有恩，我便报恩，从此各不相欠，一别两宽。你继续做你的水神福泽万灵，我继续修炼，不成仙也很好，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妖，寿元尽了便入轮回忘却前尘……”他的一滴眼泪落在我身上，仿佛有人一拳砸进我的心口。

    我自虐般地看着夜明珠中的场景。

    我看着茗谙几乎日日隐了身形跟在我左右，看着他脸色日渐苍白，身躯日渐消瘦，直到他那日勉强将我引入捆龙索的圈套中，以口渡我真身的最后一枚茶叶后，身影迅速幻化消散，现出一株枯黄的茶树真身。同一时刻，我周身金光大盛，仰天长啸一声便挣脱了捆龙索——施术之人已失去意识，它自然不再有拘束之效。一瞬间，三千五百年的记忆一齐涌入脑海，令我头痛难当。

    我全部想起来了。可是茗谙却只剩一副残缺的身躯，我向他的真身不断注入灵力，却无济于事。

    “你如今恢复应龙真身，他心愿已了，也算是得了圆满。”丹丘子上仙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侧。

    “求上仙救救茗谙，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他恢复！”我恨不能以头抢地，苦求仙人助我救他。

    “你贵为真龙上仙，我万万担当不起你的跪拜。他本就是我亲手植下的一株茶树，我这便带他回瀑布山。至于你们两的缘分，本应尽于五百年前，不过是茗谙太傻，力图改天命，才有了你应龙重生这一日。今后你二人结局如何，也并非是我能够勘破的。”仙人语毕腾云而去。

    我自那时起便走访名川四海，但凡搜寻到有利于草木修行的奇珍异果便送去渡与茗谙，甚至于后来直接安身于瀑布山，以求再护他千年万年。

    我宁愿他永远忘记我，我们重新开始，伴他访遍天涯海角，如今想来，怕自己是奢求了。

    ——庚辰

    九、

    我一睁开眼便看到熟悉的身影伫立在溪流旁，许是他修为恢复的缘故，周身的仙家光芒比前次更甚。我犹豫着是否开口，不知该如何坦然面对他。

    “我知道你醒了，”倒是庚辰察觉到我的气息转变，先一步转过身来，远远地对着我说道，“也许你根本不想看见我。是我有负于你，我不奢求你原谅我。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一直守护你。

    “你不必感到不自在，我会隐藏气息，不让你发现。但只要你需要我，我必定会出现。

    “此乃我龙族逆鳞，我希望你能收下，好不好？”

    他从胸口处幻化出一片金色龙鳞，笑着向我递来，可我看他的眼睛好像快哭出来似的。

    “曾经你护我不受妖怪伤害，而八百年前我以真身相救，也不过是报恩而已，何来你负我一说？”我最终还是不忍，现身对庚辰说道，“这逆鳞，对你而言意义非凡，也是你的命门所在，怎能轻易予人？”

    “曾经是我不懂，现在我懂了，”庚辰执拗地捧着他的逆鳞，“三千年前我刚化龙时便对你说过，龙之逆鳞，一生只赠与心爱之人。”

    “心爱之人”，我曾经心心念念他能够多看我一眼，我在他心目中或许确实有举足轻重的分量，却断然不可能跻身为他的心上人之列。他贵为应龙，上神之资，而我不过是一株山间野草罢了。

    “我不能接受。”我将庚辰摊开的手掌推回，“也许这不过是因为你的负罪感而产生的错觉罢了。你的命定之人，应是天上的风姿卓绝的仙子，万万不可是我。”

    我不配。我努力忽视涌上眼睛的酸胀感：“我们和以前一样，做知交好友不是更好吗？”我竭力克制自己，不被他听到我这番话后瞬间哀伤的表情影响。

    庚辰缓缓收回金色逆鳞，却又从怀中掏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夜明珠：“那好，我便不为难你。但是，你能不能，收下这颗夜明珠？”

    我无法拒绝他的这个请求，那样过于残忍。

    “好。”我伸手从他手中接过夜明珠，霎时，我感到一阵极为强大却又熟悉的灵力汹涌地灌入我体内，我想要挣开，却是徒劳。

    “茗谙！”陷入昏迷前，我只来得及看到庚辰脸上慌乱的神情。

    ……

    “你二人本是佳偶天成，可惜造化弄人。庚辰上仙玩忽职守乃是事实，你若执意救他，便服下这无忧草，从此前尘尽忘，也好过你二人徒添伤悲。”丹丘子上仙看着我服下忘忧草，摇头叹息，“天命难违，造孽！”

    我终于恢复了完整的记忆。原来，两千年前我与庚辰早已两情相悦，我不愿受仙界束缚，庚辰便答应我千年之内找到水神继任者便回来陪我。天帝难以容忍上仙与精怪相恋，赐婚被拒不成竟心生歹计，陷庚辰于不忠不义。又料到我定会救他，便赐下忘忧草意图篡改我的记忆，好令我二人前尘尽忘。待我真身枯竭陨散、庚辰恢复应龙真身后，重获一员干将，一劳永逸。幸得丹丘子上仙相助，他不仅炼化忘忧草弱化其效力，更是及时将我救回丹丘，这才有了我苏醒却记忆错乱的后续。

    人人都道仙家无情，有人能残忍阴毒至此，有人却胸怀仁慈。

    ——茗谙

    十、

    我守了茗谙整整一月有余，他对夜明珠的反应之怪异实属出乎我的意料。丹丘子上仙曾来探望过，得知来龙去脉之后，只是留下一句“你二人尘缘未尽，今后还看你二人的造化。”

    尘缘未尽，也许这意味着我们二人还未陷入死局，我庆幸地想道。却未料到真相竟如此匪夷所思。我尽力消化着茗谙醒来后为我解开封印而获知的真正记忆。

    天帝……竟是如此卑劣小人！我欲上天与他讨一说法，却被茗谙拦下。

    “听闻五百年前有应龙出世，现一想来，应是八百年前所谓渡劫失败的走蛟吧。如今他已新晋水神，你又何必再徒增烦恼到时反惹来一身腥。”他道。

    “也罢，今次你我二人便不理俗事，纵情山水，将我们错过的千万年弥补回来。”

    我看着他听完露出笑脸，比我之前任何时候看到的都明媚娇艳。

    几日后，我二人双双前去丹丘子上仙洞府拜谢仙人的大恩，并恳请他为我二人主婚。

    一个月后，我们在瀑布山宴请各方生灵，在他们的见证下结成仙侣。

    我见到了久未露面的玄丠，他凑上来对我两作了一个夸张的揖：“我也算为数不多知道你们那些陈年旧事的人，鬼知道我忍了这么多年有多辛苦。当年我就知道你们两个哪是那么容易被拆散的。”他说完便回到他那一桌，和同桌精怪胡侃他在人间的经历去了。

    “原来玄丠什么都知道，当初他还开玩笑说你把我当亲儿子养。”茗谙站到我身边笑着说。

    今天，他头戴金冠一身红裳，比七月的骄阳还要灼人眼球。我未言语，只是握紧了他的手。我想我永远不会告诉他我曾经无数次因为他和玄丠的亲密而感到嫉妒。

    在各方生灵见证下，我将逆鳞赠与茗谙，他珍重地接过纳入怀中，然后将真身的一枝化作玉簪交到我手上。

    “礼成！”仙人庄严的声音响彻幽谷山涧。

    我与茗谙对面相望，都从对方眼中读懂了情意。

    大婚之后，我们便动身准备踏遍万水千山，就像我曾经许诺过茗谙那样。我们先去南方山麓，受到了花中精灵的热情接待和祝福，传言花中精灵的祝福会庇佑有情人长相厮守，茗谙果然和他们处得极好，甚至在辞行时受到了精灵的再三挽留，直到许诺了会常回来看望他们才勉强被放行。后来我们行至北侧峭壁，看猛禽盘旋于天际；往瀑布山顶深入，更是见识了飞禽走兽各居一隅的热闹场面，顺便去玄丠的洞府做客拜访了一番；沿着山泉一直往东，便是东海，我还要向茗谙介绍龙王，他也是我们的大恩人……

    天道不公，生生让我们近在咫尺却分离了这么久。而此番来之不易的厮守，我定要将它攥在手心生生世世，我看着倚在怀中的茗谙，他双眼放光，感受着从未体验过的山水风光，一如既往的纯粹。我紧了紧双臂，自然，怀中人我也绝对会护他周全。

    ——庚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