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郭书瑜回到禹城的时候是深秋里难得的太阳天,路过空地中间那棵不知道多少个年头的黄桷树的时候突然被树下坐着下棋的老人喊住。 “书瑜?你这是才从外边回来?”老人拈着枚棋子,看向郭书瑜拖着的行李箱有些奇怪。 “对的李爷爷。”脚步略微慢了下来,郭书瑜朝老人笑着招呼了一声,因为心里挂念着郭泽,也就不打算和街坊寒暄,说了句,“今天天气不错,祝您玩的开心。”然后就继续拖着行李往家所在的单元楼走去。 拈着棋的老人还看着男人的背影,直到被棋友催促落子才慢慢转回视线,摇摇头,低声嘀咕:“小郭不在家,那昨天从他家扶着郭家小子出来的是谁啊?” 老人还在思索着之前见着的人是谁,这边郭书瑜就已经走到了家门口。 插入钥匙拧开门锁,郭书瑜把门往外一拉,“泽泽,爸爸回来啦!” 说完,便笑吟吟的立在门口,等着意料中的少年的欢呼雀跃。 可是话音落下,空荡荡的客厅厨房,悄无声息的卧室浴室,郭书瑜脸上的笑意渐渐敛了下去。又试探性的喊了郭泽一声,几个呼吸后,仍然毫无回应。 心中陡然生起一股寒意,握住拉杆的手越握越紧,骨节跟着发白,郭书瑜甚至没有再去卧室里查看便倏地转过身朝对面的防盗门扑过去,手掌拍在防盗门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伴着男人强装冷静的喊声,“小卓!熊卓!泽泽在吗?!” 可惜楼道里拍门声跟喊声消散后,那扇深色的大门依然纹丝未动,门上小广告留下的粘贴痕迹似乎凑成了一张扭曲的脸,嘲笑着郭书瑜砸得指节发红的无用功。 …不在,熊卓也不在。 郭书瑜终于想起前两天离开时本想拜托熊卓看顾一下郭泽,也是这般无人应门。那时他还以为熊卓恰巧出门了,想着家里一切安排妥当,加上自己往返最多不过两日,便没放在心上,直接离开了。 可是现在想来,岂止前天,他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邻居家的少年了。 难道泽泽的失踪跟熊卓有关? 这个念头有些荒唐,可紧接着,一些曾经被他忽略的事情也跟着从记忆里跳出来。 岑邺出现过后当晚熊卓来吃饭时的心不在焉,以及后来来他家时…… 缓缓从楼道踱步走回家里,他开始在家里的各种隐蔽角落摸索,卧室,浴室,厨房,最后是客厅,看着茶几上摆放的数个小巧坚硬的小东西,郭书瑜面如沉水,深深地喘了口气,握成拳的手都快把那机器生生捏碎。眼睑颤了颤,瞬间明白自己该去向谁要人了。 哈,熊卓?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邻居少年会做出这样的事。 剧烈的愤怒和怨怼反而让心中陡然生出异样的冷静,手里把玩着不速之客留下的玩意儿,郭书瑜先是将机票做了退票,然后又给公司打了电话表示离职手续可能要晚几天去办理。随后在手机通讯录里找到了之前留下的电话号码,等到电话那头传来人声,秀逸的脸上神色冰冷,声音却温润如旧,“夏总,关于前阵子提到的任职,我想跟您当面谈一下……嗯,好的,那明天岑氏见。” * 下午三点,位于陵省京平CBD核心区的岑氏大楼。 刚刚结束会议回到办公室的岑邺一踏进房间,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男人。 眼神一滞,眉心渐拧,脸色不可控的阴沉了下去。瞥了眼身后跟着的助理,侧过头沉声吩咐让对方守在门外别让其他人进来。随即走进房间顺手带上门锁,岑邺目光如黑云压城,语气如冰刃,“有何贵干?” 郭书瑜抬眼看过来,两个男人视线兵刃相接,谁都不甘下风,郭书瑜看着眼前的人,从昨天起就一直强压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桃花眼里同样盛着寒冷锐利的光。修长的身子站了起来,走到岑邺面前,说出的每个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把泽泽还给我。” 话音落下,岑邺迟迟没有回答。直到郭书瑜已经按捺不住打算再次质问对方的时候,似乎终于听清楚郭书瑜说的是什么一般,眼前男人脸色的冷意突然被愕然的神色给打破,郭书瑜几乎是立刻,心中一凉。 岑邺的眼里同样泛上了不可置信的茫然,“...阿泽不见了?” 室内空调设定得温度适中,角落里的净化器里添的是沉香精油,淡淡的木调后味窜在空气里,整个房间沉静而又雅致。窗外的日光打在落地玻璃上,投下灿然的光晕。 寒意一点点漫上焦灼的心间。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却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同一个问题——到底是谁带走了泽泽/阿泽? 紧接着,两人对视一眼,彼此从对方的眼神里找到了答案——姜若彤。 但是... “姜若彤没那个胆子。” “那个女人不会这么蠢。” 闻言,岑邺冷笑了一声:“不愧是深爱的前女友,对于她的性子这么了解。”然而说完,却也反应过来现在不是跟郭书瑜口舌之争的时候,转而又问了句:“阿泽什么时候失踪的?” 郭书瑜的面上挂着同样的厌恶,强忍住回怼岑邺的冲动回答:“应该就是前天上午,小区的老人家看到有人带着泽泽从家里出来。”说完,想起了什么,眼神里戾气突生,“你不是在监听器里听得明明白白吗?” 岑邺一愣,听郭书瑜提到监听器,立刻就想起了那段令他冲冠眦裂的录音,霎时间怒气翻涌,气得差点直接对郭书瑜动了手,拳头捏得手心生疼,深呼了一口气,好歹忍住了冲动,冰冷道:“那东西不巧坏了。” 听到这话,再看岑邺冰冷眉眼里深藏的恨意,郭书瑜立刻就明白过来,随即嘲讽的笑了笑,便也没再说什么。 恰好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杜沧瑾的电话打来了,在郭书瑜的视线下,岑邺开了外放: “岑崇峰一大早就开车去了亲子鉴定所。” 听到岑崇峰去了亲子鉴定所,郭书瑜突然意识到事情有些超过了自己的预期。 他绝不能让岑崇峰知道郭泽的存在,所以才会先发制人威胁姜若彤。 姜若彤是不会拿自己的奶奶冒险,岑邺跟岑崇峰不对付,明明他早就做好了打算,趁着这些人互相牵制带着郭泽离开,甚至连新的住所都已经找好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 郭书瑜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 岑邺侧眸看过来,幽凉的目光中带着一闪而过的阴鸷,“只是一份鉴定结果,证明不了什么。” ? 郭书瑜闻言一震,随即微微垂下眼,长长的睫羽掩住了眼底的神色,手指逐渐归于平静。 真的是姜若彤? 但立刻这个念头就被岑邺自己扼掉了,私闯民宅抢人?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岑崇峰夫妇,姜若彤不至于那么蠢在这个关头给他们留下这么大的把柄。况且那两人也没有能力调动人手从千里之外的禹城把郭泽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回来。 想到这里,岑邺心里隐约有了个不可置信的猜测,他朝电话里的杜沧瑾问了句:“这两天岑崇峰有跟什么人接触过吗?…比如应家。” 那边杜沧瑾沉默了片刻,估计是在看收集到的资料,过了会儿,对方回答道:“没有,他最近没有跟你说的这类人接触...不过,昨天上午,岑崇峰签收了一个快递,一个巨大的箱装快递...” 快递。 岑邺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耳边立刻就响起了那道熟悉的声音:“我向来睚眦必报,哪怕是你,过了界也是一样。” 头瞬间就开始痛起来,担心郭泽行踪的忐忑褪去不少,然而更强烈的怨怼和怒气却漫上心头。 报复来的可真快啊。 应戈脾气向来乖戾不着调,回来之后岑邺也一直戒备着对方会给他闯出什么麻烦。可是再怎么也没想到,应戈对他的报复居然是直接把郭泽掳走送到了岑崇峰那儿。 岑邺的眼睛暗了暗。 这可真是正正中中的往他逆鳞上挖。 脑子里飞快掠过几道思绪,岑邺强压着情绪跟电话里的杜沧瑾吩咐了声叫他让人盯紧岑崇峰之后,转过身就打算直接前去接人。 然而一直安静的郭书瑜却突然抓住男人的肩膀,见岑邺冷冷的望过来,同样冰冷的回视道:“那是我的儿子。” 岑邺那张俊美的脸又阴沉了几分,两人就这么剑拔弩张的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对郭泽的担忧占了上风,甩开郭书瑜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岑邺打开门头也不回:“请便。” 说着,径直走了出去。 郭书瑜看着走在前面的颀长身影,忍不住暗暗攥紧了拳头,尖锐的牙齿咬住唇瓣,用力到能尝到温热的铁腥味。 他从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的弱小,他自以为能趁着这些人彼此忌惮的间隙带着郭泽离开,但到头来却还是不得不寄希望于岑邺。 他知道自己此时跟上岑邺会意味着什么——他的泽泽,将不再是他一个人的。 这个念头生起的瞬间,他的心脏忽然疼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被生生撕裂。 然而... 脑海里紧接着闪过少年粲然的笑脸,郭书瑜心脏疼得更厉害了。 眼见岑邺的身影即将走进电梯,他忽地朝前疾跑了几步,在电梯快要关上的前一瞬伸手挡住了厅门。 电梯里的人抬眸看了眼面色苍白的男人,冷哼了声,没有说话。 .... 车身从天桥桥洞穿过,光影在脸上由明转暗,再由暗变明,两张俊美却风格迥异的脸上泛着同样的冷冽。 突然,从右侧伸过来一只修长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耳畔一道透着刺骨的寒意的呢喃。 “如果现在杀了你,也只会被人当做交通意外吧。” 岑邺扶着方向盘的手巍然不动,视线落在前方接连的车流,口气冷漠,“如果和我一起殉情的对象是你,那么我拒绝。” 被岑邺“殉情”的说法恶心到,眼里的杀意却也如潮水般褪去,郭书瑜收回手,他实际上也明白,无论他心里是多么想杀了车里的这个人,但在眼下的情况,并不是合适的时机。 他太蠢了,十几年的风平浪静让他放下了警惕,轻易的就让这些豺狼虎豹偷走了他唯一的宝物。 然而他又太无力,本来的计划全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打乱,郭书瑜发现,眼下他竟然再找不到一个比跟岑邺联手更好的选择。 他一个人带不回在岑崇峰家里的郭泽,即使威胁姜若彤,也不过是暂时让郭泽回到自己身边,和岑崇峰还有姜若彤的亲子关系才是阻碍郭泽回到他身边的最大的问题。况且岑氏这种庞然大物... 死死捏紧了放在身侧的手,扭头看着窗外的浮光掠影,沉默良久,男人终于低声道了句: “...我不能失去泽泽,我只有他。” 岑邺眼里的晦色越浓。 他何尝能允许身边没有郭泽的存在。 * 姜若彤端着碗方便面走进客房,一进去就看到被绳子拴住手脚的少年躺在地板上屈着身子,正低头用牙齿使劲的咬磨绳结。 ? 女人的脸上闪过无奈,郭泽手上的绳结是岑崇峰绑的,男人年轻的时候当过几年兵,就算郭泽把嘴咬烂了绳结也不会被咬松。然而明明牙龈都被磨出血了,眼前的傻子就像学不会教训一样,从昨天被岑崇峰揍得鼻青脸肿绑着扔进客房开始,就没停下咬绳子的愚蠢行为。 ? 只是姜若彤也懒得去提醒,蹲下身心不甘情不愿的拿起叉子叉了些面条,递到少年连嘴边,“吃饭。” ? 直到她出声,郭泽才发现有人蹲在自己身边,小声的“啊”了一声,然后像是扯到了脸上的伤口,淤青遍布的脸立刻皱了起来,“好痛。” ? 姜若彤伸出的手有些微酸了,脸上便也带上了不耐,“你吃不吃?” ? 鼻尖是方便面浓郁的香气,郭泽的肚子跟着就发出了一连串渴望的响声——他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了。 ? 黑白分明的眸里倒映着女人端着面条的声音,郭泽咽了咽唾沫,身子往后挪了挪,闭上眼不想去看诱人的面条,坚定道,“不能吃人贩子的东西!” ? 什么人贩子,我是你亲妈。 ? 姜若彤差点就这么冲郭泽吼了出来,随即立刻自己就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跟眼前这个蠢笨的怪胎呆久了,连她都有些受影响。眼见郭泽还要继续闹绝食,姜若彤估摸着凭着他的身板几顿不吃也没什么,心中不以为意便收回了手,把叉子插回碗里,站起身准备出去。 ? 临到走出房门,姜若彤转过头看向又开始咬绳子的少年,眉宇间有些烦躁,“你如果不想再挨揍就安分点,时间到了自然会给你松开的。” ? 说完,也不看郭泽的反应,合上房门端着纸碗下楼打算拿到厨房扔掉。 ? 把汤面干湿分开处理干净,姜若彤擦了擦手,就听到玄关传来开门的声响。以为是岑崇峰拿亲子鉴定报告回来了,姜若彤连忙走出厨房,边走边朝玄关喊:“老公你......” ? 踩着玄关地毯走进来的岑邺拿着手里的钥匙,淡道:“不好意思姜女士,我可不是你的老公。” ? 跟在岑邺身后进来的郭书瑜绕过岑邺,一步步逼过来,面色阴沉的看着她,“泽泽呢?” ? “你们...”被郭书瑜的逼近吓得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两个男人,姜若彤有些惊慌,“为什么?” ? 这两个人为什么会一起出现。 ? 然而郭书瑜却再也没有耐性等下去,怒不可遏地冲过来抓住她的肩膀,冷呵道:“我问你郭泽在哪里!!!” ? “好痛!郭书瑜你给我放开!”姜若彤被他抓的生疼,额头直冒虚汗,下意识的还是嘴硬,“什么郭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 “把他还给我!” “我都说了不知道!” “姜女士我劝你...” “爸爸!老师!——哐当” ? 熟悉的呼喊后夹杂着重物落地的巨响打断了玄关处的争执,三人皆是一愣,随即郭书瑜和岑邺立刻反应过来,脸色一变,飞快的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远远一眼就看见那个蜷缩在楼梯口的身影。 “呜…” 郭泽从楼上摔的这一下可不轻,虽然穿得多没多少擦伤,但因为手脚都还被绑着,下来的时候纵然潜意识把头埋在了手臂中间,可是撞到地上的时候手臂似乎还是有些脱臼了。以至于落地之后疼得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只有眼泪簇簇地往下掉。 ? 郭书瑜和岑邺跑过来看见郭泽这副蜷缩在地的可怜的模样顿时眼睛都红了,郭书瑜比岑邺先一步冲到郭泽跟前,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摸了摸郭泽的头,也不敢随便动他,心疼得眼睛发酸,“泽泽,没事了没事了,爸爸来了。” ? 听到郭书瑜的声音,郭泽终于缓过神来,慢慢的抬起头,俊脸上惨不忍睹,“爸爸...手痛。” ? 之前郭泽蜷着身子低着头看不清脸,这会儿抬起头,脸色青一块紫一块的可怖痕迹一下闯进郭书瑜视线。 ? 郭书瑜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猛地发颤,情绪终于绷断那根弦,倏地吼了声:“姜若彤我杀了你!” ? 被郭书瑜这声暴呵吓得抖了抖,远远站在一边的姜若彤慌张的摇头,“不是不是我,是岑崇峰打的他。” ? “你应该庆幸我不打女人...” ? 不知什么时候去厨房拿了把水果刀回来的岑邺路过姜若彤,冷冷的道:“否则我现在就会把你从二楼直接扔下来。” ? 说完,疾步走到郭书瑜跟郭泽身前,看着少年那副凄惨的模样,脸色也是黑得可以滴下墨,蹲下身轻缓的安抚着少年,“阿泽再坚持一下,我..我们马上就带你去医院。” ? 自己最信任和最喜欢的两个人都来到了自己身边,郭泽这下再也不害怕了,虽然手臂疼得厉害,但还是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嗯!” ? 郭书瑜跟岑邺两人小心的避开了郭泽受伤的手,把绑在少年手腕和脚腕上的绳子都用刀切开,又仔细检查了下其他地方,发现除了手臂有些脱臼,郭泽身上更多是被之前岑崇峰毒打所留下的伤痕。 ? “...我要杀了他。”摸着郭泽的头安抚的时候,郭书瑜不着痕迹的掩住了郭泽的耳朵,似是呢喃的说了句。岑邺不置可否,只是眼里凝着同样的冷意,手上帮着郭书瑜让郭泽没受伤的手揽住他,撑着站起来,岑邺则是站在两人身后防止郭泽脱力摔倒。 ? 眼睁睁看着两个男人要把郭泽从自己家里带走,姜若彤却是丁点都不敢阻拦。反倒是三人在路过她跟前的时候,突然放缓了步子,郭书瑜那双总是洋溢着暖意的眸子此时像是被冰封一般,“姜若彤,这笔帐我记下了。” ? “我...”姜若彤顿时心慌得不行。 “姜女士。” ? 谁知,岑邺冰冷的声音也紧跟着响起,“好自为之。” ? 言罢,两人便护着满眼茫然的郭泽离开了洋房。 ? 姜若彤如坠寒窖,神色呆滞的看着洞开的玄关大门,良久,才又缓缓将视线移到那堆被切开后丢弃在一边的绳子... ? 切绳子的刀呢? ? “若彤?家里门怎么开着?” ? 这时,岑崇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