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沉船和蜃楼
季兰藏醒过来的时候,遮光帘拉得很紧,没有一点光亮,也没有半点声音,最明显的感觉,是后颈处传来的疼痛。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很黑,手里只有一盏蜡烛。一个人走了好久,才发现脚下铺满了凌乱的纸张,字迹和图画纠缠在一起。 像一座看不到尽头的坟墓场。 蜡烛和泪水一起落下,燃起一片热烈的火焰。 伤口和梦境一样灼烫。 踩在地上,轻飘飘像一颗灵魂。 走到镜子面前,才发现也没太大差别了。面色苍白,眼下青黑,眼睛里布满血丝,长了的头发焉哒哒地倒在头上,看上去没什么生气。 他伸手摸了摸后颈。 摸到了一片血痂。 不知道宋霁是什么时候起来的,大概很早。 季兰藏走到拐角,靠近楼梯口,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声。 “宋总,我也不是有意打扰您。但我确实和他在一起了,这是事实。”听上去冷静自持。 季兰藏小心地放轻了脚步,准备转身离开。 “怎么?凌研究员觉得,和一个研究品谈恋爱,很值得在意?” 是宋霁的声音,季兰藏准备离开的脚步不自觉停下。 语气高傲,不掩刻薄。是季兰藏没见过的宋霁,他却几乎能想象出宋霁的神情和动作。 靠着椅背,手指敲在扶手上,眉尾微微挑起,眼睛里是一片漠然。 清晰得仿佛亲历。 “还是说,你作为一个alpha,自然而然地看上上了一个omega。” “要我成全你们的爱情?” “我……”姓凌的女alpha似乎慌张了,话却被宋霁打断。 “我认为您拥有作为一个研究员的职业准则,也拥有一个alpha应该拥有的判断力,不应该被一个普通的omega迷惑。” “我说得已经足够清楚。不管是你认为他的信息素对你来说有很大吸引力还是说,他用信息素勾引了你,你都不应该用你口里所谓的爱情,来跟我做交易。” “毕竟我已经给出了我应该付出的报酬,不管是你,还是他。我认为作为一个商人,我还是遵守了我的承诺的,对吧?” 季兰藏听见落锁的声音,然后听见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转过身,走到楼梯口,正好和宋霁四目相对。 季兰藏看见宋霁明显的停顿,然后继续走上来,自然地牵起季兰藏蜷起的手指,一起去吃早饭。 昨夜好像没有人记得发生了什么,一如往常,只有筷子碰上瓷碗的声音,似乎比平时大了些。 吃完午饭,宋霁敲了敲画室的门。他想问问季兰藏,要不要去观影室。 门打开,季兰藏背着画板,和宋霁对上眼,神色清冷,问:“有什么事情吗?” 宋霁垂眸看了看他拿着的画具,让开了位置,侧着身摇了摇头说:“没事。” “要出门吗?” “嗯。”季兰藏盯着宋霁胸前第二颗纽扣,说:“出去写生,最近的作业。” “好,那早点回来。” 宋霁伸手想要摸摸季兰藏的头发,季兰藏却后退了一点躲开,然后加快步子下了楼。 宋霁站在阳台上看他匆匆离开的背影,突然想要抽烟。 天色渐晚,宋霁坐在客厅里,脸色难测,右半张脸浸在黑暗里,剪影如雕塑。指尖却有火光闪烁。 “阿藏,在哪儿?” “我来接你?” “好,我等你。” 一点星火被戳灭。 又有一个电话接了进来,震动了很久,宋霁才接了起来。 很久没有说话,皱起的眉头在渐熄的夕阳里格外明显。 最后只听见一句话:“待会儿到”。 * 季兰藏背着画板下了公交,看见宋霁靠着站牌,见他下来后,笑了一下,没有走近。 “回家吃饭。” “嗯。” 这条路变得好长,长得好像永远也走不完,长得好像,一走,就要走一生。 晚饭留给了季兰藏一个人吃,宋霁看他吃了没几口,接到了一个电话。 边接电话边上楼,再下楼已经换好了衣服。 宋霁离开餐桌时,季兰藏下意识咬了咬筷子,然后继续吃饭。 再抬头,宋霁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说要出门一趟。 季兰藏看着他走到门口,把塞进嘴里的菜咽下去,开口问他:“你要去哪?” 宋霁的通讯器还在震动,回他:“中心广场,你今天写生附近的地方。很快就回来。” 季兰藏又夹了点菜,吸了吸鼻子:“好。” “早点睡。” 季兰藏咽了一口饭,没有抬头,点头嗯了一声。 * 秋天好像是联邦四季里最短的一个季节。 一晃眼,冬寒已经悄然而至。 还有差不多一个月就要期末,在最后的期末考试前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大作业。 季兰藏连续有几周没回那栋别墅。 季兰藏越来越忙,宋霁也越来越忙。 两个人的聊天框又恢复了最初的样子,不过位置对调。 聊天记录里。 宋霁发来的消息最初很频繁,季兰藏回得少。 到现在,宋霁发得也少了,季兰藏看到也没有再回。 大作业差不多做完的周末,宋霁照例打了个电话问季兰藏要不要回去。声音有些沙哑,藏不住疲乏。 季兰藏想了想,应了,带着东西回家准备考试。 回了别墅,吃饭,复习,睡觉,偶尔做爱。 季兰藏每天规规矩矩地过,连神经都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像是恢复了某种安全状态。夜里宋霁轻轻上床,把他揽进怀里,听见他浅浅的呼吸声,因为熟悉而感觉到安心。 像是吃了安眠药,沉沉地睡过去。 不过宋霁的忙碌程度没有降低,但还是保持每天回来陪季兰藏吃晚饭。 季兰藏每天窝在画室里,吃饭时和宋霁视讯,突然想起一本书。 “我书房有这本书,在书柜第四层,第三本。自己去拿。”宋霁看他吃饭,笑着回他。 季兰藏吃完饭,兴奋地打开了书房的门。 他没进过宋霁的书房,打开后发现一整面的书架,惊得张大了嘴巴。 拿到自己想要的书,季兰藏在书桌前坐下。 画室里有点脏,他害怕把书弄脏。 他没想过宋霁书柜上会有那么多种类的书,竟然还有他专业相关的书,还能看见宋霁夹在里面的小纸片,写了一些笔记,写得很细致。 季兰藏看了很久的书,坐在书房里,忘了开书房的恒温,也没有去找忘在画室里的外套,中途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大概是因为趴着,胃被压住不舒服,又受了寒,开始隐隐地发起烧来。 季兰藏醒来时大脑一片浆糊,眼皮很重,痛觉神经发威,一时没想起是在书房,以为是在客厅,扒拉着抽屉找药。 好多东西,怎么这么多纸? 翻了很久,把一叠纸翻到了底。 翻到最后,仔仔细细看了很久,在刚才翻过的一堆纸页里辨别出一个熟悉的名字。 被标了红,三个熟悉的字,凑在一起,写着“江程柏”,抽出来,看见了更熟悉的名字,多看了几遍,陌生得差点认不出来。 是他自己的名字,挂在前面,很冰冷的三个字。 黑白相间,没有任何价值。 没有被标红的价值。 手指颤抖着,拿起那张纸。 他竟然还有力气把那张纸好好放回去。 像是从来没有被翻动过。 再一抬头,看到对面墙上那副画。 熟悉的脸,笑得温柔。 却看得有些冷。 季兰藏吃完药,苦涩溢满了口腔。 他走到书房,打开抽屉,拿出来几颗糖果。 是廉价的糖精的味道。 是他原来送给宋霁的糖果。 好像过了期。 宋霁今晚回来得很晚,打开卧室房门,季兰藏和以往一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顶。 把人抱进怀里,才发现有些发烫。 季兰藏在宋霁亲他额头时睁开了眼睛,神色清明。 “还没睡着?” 季兰藏没回,只是看着他。 “好像有点发烧,吃药没?” 季兰藏点了点头,他凑过去亲了亲他的眼角。 宋霁看着他清清冷冷的模样,滋生出欲望,也滋生出安心。 好像只有抱住他,一直亲吻他,进入他,才能大口喘息。 “要做吗?” 宋霁亲着季兰藏的嘴角,突然听到季兰藏开口,停了动作。 “不用,你生病了,好好休息。” 宋霁不再亲他,只是抱着他,像是结婚多年的恋人。 睡着的人和未眠的人,呼吸声是不一样的。 他们都知道。 宋霁把季兰藏的脑袋埋到胸前,不敢看他的眼睛。 “阿藏。” “嗯。”闷闷的声音从胸前传来。 “你快过生日了对不对?” 季兰藏想起那张纸上写的生日,确实快到了。 那是他醒来的那天,江程柏后来登记信息时随意定在了那天。 他没有生日。醒来后也没过过生日。 “嗯。” “等你考完试,我带你去旅行好不好?我们出去休息一下,好不好?”宋霁的下颌顶在季兰藏的头顶。 过了一会儿,季兰藏应了声,说:“好。” 宋霁没有把他放开。 季兰藏从他怀里挣开,看着那双多情的眼睛,问:“还有事吗?” 两道目光撞在一起,然后破碎。 宋霁喉结滑动,说:“还有一件事。” “嗯。” “我才来南区,如果要快速开拓市场,可能需要和邵家合作。你可能不知道。” “嗯。” “我可能……需要结婚。”一句话说得犹豫,像锈了的刀,每个字都缓慢地割在心上。 “结婚?”季兰藏面上没什么表情。 宋霁快要没有勇气和那双坦荡荡的眼睛相对,“嗯。只是先订婚,先给宋家一个定心剂。” 那双眼睛眨了眨,目光有些发散,没有聚焦。 季兰藏脑袋里一下子出现好多声音,他问宋霁:“跟谁啊?” “邵毓庭。” 落地生根三个字。 像是把他带回到模糊的时空里。 是写生那天,一双形状熟悉的好看眼睛,出现在他面前,邀请他为他画一幅画像。开口自我介绍时,说:“我叫邵毓庭。” 是完成作业那天,连笑趴在桌上,偷偷跟他说话,“我听我哥说,最近宋霁和邵家那个omega走得很近,叫邵毓庭。” 是不记得哪天,他丢掉那瓶避孕药,不去想江程柏原本对宋霁的态度,也不去想那天他说的,“想了想,还是和他合作吧。” * “只是暂时,阿藏。”宋霁见季兰藏久久没有回答,慌张爬上心底。 胡乱的亲吻从眼角辗转到嘴唇。 “嗯。我知道了。” 才降下来的体温因为情热又升了上去。 凌乱像辨不出方向的脚印,野蛮像胡乱生长的荆棘,滚烫像炙烤多年荒无人烟的经纬。 暂时的,短暂的。 像那几颗没被吃掉就过期的糖,像那株开花不久就枯萎的栀子。 像海市蜃楼,同镜花水月。 宋霁大概是累了,睡意昏沉。 季兰藏听见他呢喃着:“阿藏,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季兰藏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到,轻轻地说话:“我明天回学校,有一堂考试。” 得到了一句迷糊的嗯。 季兰藏睁着眼睛想,他以前会让其他beta给他生孩子吗? 他好像说过,他和他们不一样。 什么不同呢? 不同在于,他们只要钱,满足于金钱,只有他,居然渴求一颗真心,还想求长长久久。 输得血本无归。 季兰藏摸到不知道怎么断掉的那条链子,塞到枕头底下。 抬头看见宋霁难得没有皱起的眉,还有微微翘起的嘴角。 大概是做了一个美梦。 梦里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有鲜花,有戒指,有誓言。 因此错过了一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