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盲溺和百岁
秋日傍晚的潮湿空气漫过脚踝,再漫过交缠的指尖,淹没有情人的口鼻。 季兰藏快要溺死在这片黑色的海里。 黑暗里他闭着眼,感官却更加敏感。 能感受到烟火一样热烈的专注目光,能感受到皮肤上爬过的令人发颤的轻抚,能感受到唇齿间不知来自哪里的薄荷气息。 一浪起,又一浪落,将他托起,又将他拖下。 宋霁床笫间一向温柔,风格和他性格一样,温柔,却又强势,强势之余或许还有些冷淡。 季兰藏被那点温柔裹挟,又被那点强势压着无法翻身,以至于一直没有细细想过。这几日夜里总是梦到那双多情又无情的眼,深思熟虑,才品出那藏在深处的冷漠。 他原本也不是多热烈的性子,只是一颗抱住石子的蚌。 因此才不敢睁开眼,怕一睁眼,就会看见宋霁眼底的不在意。 怕无法说服自己。 他溺水了,清醒着,盲目着。 * 像是在夏季最后一场暴雨里听见交响曲奏响,音符卡进骨隙,神经被割断成两半,一半欢愉高歌,一半疼痛悲鸣。 紧闭的唇齿被撬开,宋霁低沉的声音被情欲染得滚烫。 “不哭,不哭啊。” 羽毛般的吻轻柔柔地落在眼角,像是哄小孩。 原来不是一场暴雨,只是止不住的泪。 一边说着,一边动作却更重了。 宋霁贴近他的耳朵:“阿藏,是不是生日礼物?” 问得没头没尾,但他们都知道是什么。 季兰藏缩回了自己破旧的壳子里,装着没有听到。 那晚似乎成了禁语。 但宋霁不想,他没怎么好好过过几次自己的生日,他不要在他把季兰藏纳进未来后,今后每年的这一天都成为两人之间的刺。 既然他决定接过季兰藏递过来的手,那只手就得被紧紧攥在他手里。 季兰藏两条手臂从宋霁肩膀扯下来,遮住脸,胸膛一起一伏,肋骨轮廓凸起。 是不是生日礼物又有什么关系呢?季兰藏想,已经错过了。 时间已经过了,再送出,怎么都是错的。 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觉得时间那么重要,大概就像是和别人说好一起过生日的小孩子,结果被放了鸽子,没有收到礼物,较真着错过了时间,再收到也不过只是敷衍。 可小孩子能大声说出来。 季兰藏只是遮住脸,心底说过了一万遍,不重要,不重要,不重要。 “我看见了,阿藏,我看见了,你最后写的长命百岁。” 他抚过那几个字好多遍,几乎能想象到季兰藏坐在书桌前,咬住笔头,思虑了好久,才落笔写下这几个字。 “祝宋霁一定长命百岁!” 也没有谁会给宋霁送这样的生日祝福了,像是给耄耋之年的老人祝寿一样,祝一个未至而立的年轻男人长命百岁。 这大概是那小脑瓜能想到的最好的祝福。 他人祝他事业高升,祝他财源广进,左右不过是权势名利。 但还有个人,花了那么多心思,最后偷偷地,一笔一划认真地写,祝他一定长命百岁。 * 季兰藏现在不过是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宋霁将他的手指含进嘴里,轻轻齿啮,烫得季兰藏不自觉颤抖。 没见过这样的宋霁,他瑟缩着企图把手指抽出,他不知道其他情爱该是怎样,没体验过失控的极端掠夺,随波逐流地飘在海面上,现在听到人鱼蛊惑的奏鸣,半推半就地被拉进水里。 那柄性器深深埋进他的身体里,划破薄如蝉翼的防御,海水灌进身体里,瘙痒疼痛又愉悦。 牙关紧咬,人鱼没能听到猎物的叫声。 起伏间海水灌进耳朵,声音变形。 季兰藏左耳听到情人的呢喃,唤着他:“阿藏,阿藏,叫出来,叫出来好不好?” 右耳又是老妇的低语,来自巫婆的怜悯的警示:“小季啊,那个,我来收拾东西的时候,看你没怎么好好吃饭,跟先生说了,他也不管,你自己的身体还是自己注意啊。阿姨也是关心你也才提醒你。” 喉咙像是灌了海水一样酸涩,全身上下好像都布满了伤口,夏天的甜蜜从伤口渗出来,到秋天凝成了风干的玫瑰,一碾就碎,留下点令人作呕的黏液。 有什么能作为纪念呢? 好像没有来自所谓的恋人的哪怕一句喜欢,更不要说爱。全都是会错了意,荒唐得把一时起意当做可获真心。 不过是在夏天隐秘圈养的一只宠物,亲吻是皮囊,做爱是肉欲,亲密是假,情爱是假,愚蠢是真。角落里不能滋养出爱情,只能滋养出自作多情。 宠物只需要偶尔施舍的注意,配不起时刻不移的关心。 季兰藏迟钝、盲目、愚蠢,自以为是地来到华丽的笼子里,把笼子当成了家,渴盼着温暖、关心、亲密,一切他未体验过的关于家的幻想。 美梦却一戳就破。 甜密不等于温情,浪漫也不是关心,一味放任不管更不会是所谓的爱情。事后弥补是欲盖弥彰,你却把这当做了爱情。 宋霁直直盯着季兰藏紧闭的双唇,迟迟得不到季兰藏的回应,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带上一丝狠意,他用力进入季兰藏的身体,大开大合,撕下了温柔的面具,不再上演温情的戏码,追求感官的快意,逼得季兰藏摇摇欲坠。 “阿霁,阿霁……”季兰藏声音干哑,带着鼻音,有些喘不过气。纤细手指推着掐在腰间的大手,“你轻一点……轻一点……” 腰间的手没有松力,禁锢着把人抱起,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耳唇,轻轻抚着光滑的脊背。 季兰藏胸膛不住起伏,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呜咽,宋霁蹭了蹭滑下眼泪的面颊,又吻了吻他的发顶,“对不起,我太用力了吗?” “对不起,别哭。”季兰藏趴在宋霁的肩膀,看不见宋霁此刻的表情,像是无奈,像是后怕。 宋霁抱季兰藏去清洗,因为季兰藏不愿意和他一起,只能退出去。 浴室的热气蒙住镜面,宋霁看着自己疲乏的脸,察觉出自己的失控。 他原本是想和季兰藏好好道个歉的,却在得不到季兰藏回应后那样凶他,再一次打破了自己原本的守则。 这样不好,但他没有办法。 宋霁进房间时,季兰藏刚洗完,发现浴室没浴巾,探出一个脑袋,发现宋霁不在,正准备偷偷出来拿衣服,听见开门声,一转身,宋霁就站在身后。 终究还是有些害羞。 宋霁把季兰藏包进被子里,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自己的衬衣,没看季兰藏红得发烫的脸,自顾自地把衣服给他套上。 宋霁又恢复了惯有的样子,用毛巾给季兰藏擦了擦头发,然后去拿吹风。 季兰藏坐在床边,一双细长的腿从衬衣下摆露出来,交叠摇摆,白色衬着白色,没有擦干的水珠渗透衣料。 宋霁走近,季兰藏歪着头看他,明亮的眼,濡湿的发,浸透的曲线,空荡的胸前,摇晃的腿,像一株水生的花。 宋霁喉结滑动,撩起季兰藏的头发。季兰藏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宋霁想让他抬抬头,季兰藏却突然转头。宋霁把吹风关掉,听见他说:“我自己来吧,你中午都没吃饭,先下去吃饭吧。” 宋霁拿着吹风的手紧了紧,看着季兰藏的眼睛,没有说不。 “好,那我做好了叫你。”宋霁摸了摸季兰藏未干的后脑勺,下了楼。 宋霁走出去时关了门,声音很轻,季兰藏偷偷地用余光去看。 他想,大概是自己的错觉吧,竟然会觉得那背影好像有些落寞。 季兰藏自己下了楼,坐在桌上,偶尔看看宋霁的动作。 锅里的水快要漫出来,宋霁差点没有发现。 两个人心不在焉,整座别墅除了水沸腾的声音,似乎再没有其他声响。 宋霁端着面出来的时候,季兰藏正盯着窗外的落日。 步入了秋季,夕阳仍旧绚烂,云朵干净,余晖热烈,铺在空中,再扑进各家各户,像一张天空布下的网,捕食人间的热闹。 客厅只开了一盏小灯,季兰藏的侧影被剪映得很好看,鼻梁,唇峰,下颌,被吸引勾勒出轮廓,眼窝里盛着些阴影,夕阳从睫毛映入眼眸,整个人泛着暖意,却又带着寂寞。 “阿藏。”宋霁唤他。 季兰藏转过头,双手还撑在凳子上,袖子长到只露出一点泛着粉的指尖。 “家里没有别的菜了,煮了面,可以吗?”宋霁走过去给他挽袖子。 “好的,谢谢。” 宋霁挽袖子的手指都僵硬住,被那句“谢谢”击中。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劲,季兰藏本就有礼貌,甚至是有些客气的。但他没想过,有一天季兰藏会对他这么客气。 “不用说谢谢,应该的。”宋霁垂眸不看季兰藏的脸,挽好后坐下。 一顿饭没吃出滋味,安静得可怕。 入夜。 季兰藏似乎很缺眠,吃完饭后一个人到花园走了走,就上了床。宋霁上床时察觉到了季兰藏微变的呼吸和神色,把他从床边一把捞进怀里。 饭桌上两个人都没说话,季兰藏大概是没话说,宋霁怕影响他吃饭,没开口。 “晚上吃饱没?”宋霁问。 季兰藏没开口,只是点了点头,好像不想被打扰睡觉。 “阿藏,那个男孩……”宋霁在身后说话,季兰藏能感觉身后的热意,睫毛轻微地颤抖。 “他确实以前和我在一起过。” 季兰藏闭着眼,甚至想把耳朵也闭上。 “甚至不能叫在一起,我们只是纯粹的交易,你懂吗?” 他不想听,他懂,他当然懂,所以解释只能显得他很矫情,很计较,但他计较的哪里是这个呢? “你跟他不一样,真的。他说的那些话,给你的东西,你都不需要在意。” “他那张脸以后你都不会见到了。我要的也不是你的脸。” “知道吗?” “你才是我的标准。” …… 季兰藏想蜷缩起来,躲进被子里,宋霁的话无孔不入,但他却无法当真。 他曾经是个想要玩偶的孩子 ,天真,直白,但玩偶有好多人都想要拥有,于是被拒绝后他就学会了收手。 他现在转头往回一看,才陡然发现处处都是错,再往前走,也不知前路如何。 他只想逃避,像蜗牛,像乌龟,可以躲进壳子里。 夜里的絮语像情人的献礼。 各自有各自的慌张不安,却没有喜悦,甚至缺了期盼。 或许是自言自语吧,又或许是掩耳盗铃。 听到,还是没听到,或许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