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下)
安历艾拉的首都,永春之城玛吉亚,此时晴空万里。 旅店的房间里,长直黑发柔顺地披散在床上,轻型皮甲勾勒出窈窕的身躯,裸露出的部分皮肤是淡淡的白色,并不是完全的苍白,也没有多余的颜色。 他的面容清秀,五官端正顺眼,若只看身体则是完全的女人,眉间冰冷坚硬的线条却显出些英武之气,看上去雌雄莫辨。 他平躺着屈起一条修长却不瘦弱的腿,白净细腻的手指拿着本翻开的书,另一只手枕在脑后。 不过他完全没在看。 今天是第三天,他的同伴们回来的日子。他已经等了三天,如果他们今天回不来他就不用等下去了,不过他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 其实他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件事,他现在在想:回艾斯科斯丹之后要想办法去皇宫藏书室找一找、如果有可能还要多弄到些魔族的资料、虽说兴趣不大,历史方面的也看一看吧、顺便去一趟罗克塞恩的教宗宫殿。 这些思绪十分凌乱,一个接一个在脑袋里冒出来,一会儿就下去了,变成另一个,漫无边际,毫无条理,毫无逻辑。 其实他认真思考时的思路并不这么杂乱,会更加井然有序,所以他现在没在思考。 他只是在发呆而已。 即使在发呆,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珠里依然流转着智慧的光辉。 睡眠状态与法术效果息息相关,他恪守着早睡早起的良好习惯,除了必要的时刻——比如要观察夜间活动的动物或植物、以及不得不经过夜晚的实验等,他每天都保持着充足的睡眠。 因此他现在想睡觉。 作为埃彼达当之无愧的首席魔法师,他在维持了三天的魔力消耗后,只是有点想睡觉而已。 倒不是不能睡,他的魔力全用来支撑传送阵的消耗,若是在这期间睡着了被人偷袭的话就糟了。 比如他们走后没多久,从窗户翻进来的那个夜精灵。 他趴在窗户上,笑眯眯地朝他挥了挥手,“魔法师姐姐,只剩你一个人啦?” 那天下了点雨,他头发和身上都淋湿了,翻进来时却连一滴水也没落在窗户边的书桌上。希尔坐在床上,他坐在椅子上,抱着椅背一摇一晃的,看上去很开心。 在希尔眼里,精灵都长得一个样,夜精灵也都长得一个样。如果时间再久一点他不一定能认出他来,不过这次他认出来了。 一个原因是那双在夜精灵族群里少有的湛蓝眼眸,一个原因是这个夜精灵正是让他们沦落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 希尔没打算搭理他,扫了他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干嘛这么冷淡呀?姐姐你就没有什么想问问我的吗?” 希尔依旧不理他。 “比如……”夜精灵的眼珠子转了一转,一脸得逞的模样,“那位小公主的事情?” 希尔这才抬眸看了他,嘴唇里森森然吐出一句话:“你要不是来打架的就快滚。” 他现在得避免使用魔法,若要跟这家伙战斗的话不免是一场恶战,不过最主要的是对方没有流露出要打的迹象,他便懒得理他了。 夜精灵也不生气,仍是笑着说:“我不喜欢打女人,而且现在打好像在欺负人。” 他自顾自地继续说:“其实,那本书是我给那个商人的,那一页也是我拿出来放在那里的。……哎呀,你已经知道啦?” 希尔脸上半点讶异都没有,出了谢拉林之后就跟翡涅纳互相交换过情报,很容易就能推测出跟那个商人合作的是谁。 不过就算不知道,他也不会惊讶,他不像翡涅纳喜欢套人的话,他信奉的理念是想知道的事情就要自己去找出答案——但他对这事没什么兴趣,对它的答案也没什么兴趣,对这烦人的夜精灵就更没兴趣了。 “嘿嘿……不过那本书倒不是我从那里面找到的,是另一个人给我的。”夜精灵故弄玄虚地扬起了语调,“你猜猜是谁?” 多半是跟艾尔妲西亚有关的人吧。 “噢……真无聊。”对方始终没有反应,夜精灵脸上的笑终于垮了下来,“要是我说我是故意把你们引到那里去、故意让你们碰到那个东西,故意设计陷害你们呢?” “哦。” “嘻嘻嘻……你终于说话了。”夜精灵双手撑在腿间,笑起来的样子天真单纯得像个得到了夸奖的孩子,“生气吗?队友要被我害死了。” 希尔冷淡地说:“死的是他,又不是我。” 这是实话。 希尔觉得,他跟翡涅纳和塔兰缇亚能同行这么久的原因,就是他们对于生死的执念并不那么强烈。 他们彼此信任,保持着最基本的默契,却不会过分执拗。 如果他们其中真的有谁死在这种把戏上,他也不会为此愤怒,或想要替他复仇。 翡涅纳和塔兰缇亚也许会有淡淡的惋惜,在之后的某一天想起这个人的时候感到思念或惆怅——但对希尔来说,他只会在心里说一句“蠢货”。 “唔……无聊。”夜精灵小声嘀咕了一句。 他本来对自己的计划沾沾自喜,满怀信心地来惹怒对方,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实在太过平淡,绝口不提那位“大小姐”的事,他颇觉无趣,干脆不再说话。 他似乎是在身上的水干了之后离去的,希尔没注意。 他在发呆。 其实他犯困的原因不止是太久没睡,以前也有长时间无法休息的情况,思维保持着运转的时候他便不会有困意。 但这次从第一天开始他就完全没办法思考。难得来了安历艾拉,古魔法文书也好、大法师伊纳喀的研究笔记也好、记载着秘法的典籍也好,他一本都看不进去。 这对他来说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连他自己也感到诧异,然而事实是他就是看不下去。 准确来说,他把它们全都浏览完了,它们也确实留在他的记忆里了,但那显然不是他以往的状态。他一点也感觉也没有、无法将它们连接起来、脑袋里漫无边际地开始发散。 后来他索性不去想了,顺其自然发起呆来。 就像夜精灵说的那样,无聊。 他的视线一转。 书桌的边上放着一叠整整齐齐的衣物,白绿相间,清新可爱,是极其寻常的少女服装。他自然而然想起它的主人穿上它的样子,然后他还是觉得长袍更好看。 在那之上放了把银色的弯刀,刀柄上雕刻着精细的树木和枝叶。那是精灵的随身武器,从造型到雕工都有着浓郁的异族风情,每一把上面的花纹都不一样。它们一般不会离开精灵的身边,这一把虽然是被特意留了下来,他却也没机会用上它。 剩下的那个人,什么也没留下。就算他什么也没留下,要忘掉他也很难。那是一个奇妙的男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会想出用“希尔”这么莫名其妙的名字来称呼他的,也只有这个男人了。 他几乎拥有一切令人艳羡的特质,就像天之骄子,很难想象他会因什么而烦恼,他的脸上似乎永远也不会出现迷惘和痛苦。一回想,遇到他竟然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时间过得真快。 对,他只是在感叹时间的流逝,不是在想他们。 绝对不是。 作为埃彼达实至名归的首席魔法师、百年来塑能和变化学派法术理论成绩最优秀的学生、魔武实战对抗赛连续五年优胜的记录保持者,他绝对不可能因为想着这种东西而没办法思考。 身体中魔力的波动令希尔第一时间得知了他们的归来,他以自身为门扉制作了这个传送阵,当那边启动的时候他自然会有所感应。 下一刻他所身处的空间仿佛被撕开一道裂缝,哐当一声一把短剑掉在地上,传送阵的消失让他的身体一轻,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反射般的弹起身体,却被一股巨大的冲力扑倒回去。 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紧闭的双眼。 她的长袍破破烂烂,是被尖锐物划开的痕迹,身上和头发上沾满了血,就像翅膀被打湿的、奄奄一息的小鸟。 他被她一下子扑进怀里,他扶住她的身体,立刻就感受到了潮湿温热的触感粘满了自己的双手,然后他看到了让她变成这样的原因——她的胸口一片血肉模糊。 “希尔!!快救她!” 在她之后出现在这个房间里,有着翡翠色双眸的青年,用几乎能震碎他的耳膜的音量在他耳边喊道。 同时出现的男性精灵立刻在床边单膝蹲了下去,握住了她的手。 “她还有气。” 担忧,惊惧,焦虑,无助,气恼。 希尔瞟了眼翡涅纳,他此刻的神情是他认识他以来最丰富、最复杂的一次。 那不是致命伤,希尔并不慌张。他握住她的手,左手弹指一挥,在两人周身撑起一个小小的透明力场。 他不会治愈的法术,现在去找牧师来帮忙也来不及,他用结界隔绝了外界的影响减轻她的痛苦,再连接起两人生命的能量。 艾尔妲西亚的手指在他手心中颤了一下,他的手上现在满是血,而她的血比她的皮肤还要温暖几分。 她没力气说话,但可以听,他跟她之间不需要太多的闲文冗词,他知道她需要什么。 他说:“用我的。” 艾尔妲西亚被他抱着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的安静,安静持续了很久,她连睫毛也没有颤动一下。 其他两人没有出声,他现在没空去看他们是什么表情,只能听到他们缓慢而微弱的呼吸声在房间中扩散。 慢慢的,她的伤口开始愈合,多亏了她自身的体质,治愈法术在她自身作用的效果也会产生增幅。法术的生效并没有太久,但当她可以从他身上爬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困乏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伤口是愈合了,体力仍然不足,就像四肢和躯干上坠了千斤重的巨石,没有一点动的力气。或者她压根就不想动,她的心里空荡荡的。 希尔三天没休息,还把能量分给她疗伤,结束后体力不支倒在床上就睡。艾尔妲西亚空洞的表情中总算出现了一丝愧疚,她想要说些什么,塔兰缇亚摇了摇头说:“让希尔睡一会儿。” 她点了点头,坐到一边。 塔兰缇亚摸了摸她的头发说:“想哭就哭吧。” “为什么要哭?”她望着地上,眼睛像两个空虚的黑洞,吐出的声音毫无感情,像被挖空了的躯壳,空洞到让人揪心。 “眼泪没有任何作用,既无法改变命运,也无法颠覆生死。” 两人说不出话。 既不能说这是他自己选择的命运、让她为他感到骄傲和高兴;也不能说这就是对所谓的命运太过偏执的下场、让她引以为戒。 “……” 打破这令人绝望的沉默的是翡涅纳的轻喘,艾尔妲西亚抬眼看他,他的胸甲在跟阿赛斯的战斗中坏掉了,最后那一击虽然没打在他身上,却因为距离太近难免波及。现在那盔甲已经变成了一堆碎铁,隔着衣服看不到有什么皮外伤,但他脸上毫无血色,气息紊乱,刻意压抑着咳嗽的声音,艾尔妲西亚宛如冰封的面容上这才出现了裂痕。 “队长……” “不是什么重伤。” 翡涅纳把盔甲脱下,只留下轻装,他摆了摆手,起身朝门外走,“你先休息一下。” 艾尔妲西亚看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塔兰缇亚跟在他后面出去,房间里只剩下睡着的希尔跟累极却睡不着的她,寂静随之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