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下)
在艾尔妲西亚的双眼开始发花的前一刻,她终于想起了解决办法。 “对了,您的伤!” 刚刚被他一下子带过去了,本来这个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啊! “我上过药了。先把你的伤处理一下。”塔兰缇亚拿出一瓶药水,问道:“要我帮你吗?” “嗯……头上的看不到,但腰上的我可以自己先来。” 艾尔妲西亚接过他手上的药水瓶,那一瓶满满的,她倒了小半出来。 它的味道很淡,几乎闻不出来,有些类似香兰草的气味里多了一丝腥苦。 那是非常昂贵的治愈药水,与一般药水的不同之处在于,除了使用了更为名贵的材料制成以外,最重要的是由虔诚无比的神职者将祈祷的神力加入了其中。 尽管城里牧师和修女并不少见,这种纯净无比的信仰之力却不是人人都有。这种东西在冒险者中确确实实算得上奢侈品,如果不是有了修格王子的帮助,他们肯定买不起。 就目前艾尔妲西亚的水平来说,这种药水比她的治疗法术效果强多了。 好在森林里的气温较高,药水的温度只是稍凉,如果是冬天,这种情况下就不得不把冰冷的药水涂上伤口了,想想就觉得可怕。 凉凉的药水渗入伤口内,她小小地瑟缩了一下。她的耐痛力很好,在紧张的时候能够忽视这种程度的疼痛,但一放松下来就不行了。 疼痛似乎能让思绪也变得清晰,她正要把那剩下的半瓶药水递给塔兰缇亚时,突然发现了不对劲。 这个药水的味道,明显跟从塔兰缇亚身上闻到的不一样,她倏地抬头,伸出去的手也收了回来。 “您骗我?” “没有,我确实上过药了,但我想你也许会受伤,把这个留了下来。” 或许是不想让艾尔妲西亚误会自己骗她,塔兰缇亚匆忙解释道。 他的语气有些急切,很少会听到他用这么快的语速说话,那听上去竟有些不符合他一贯沉稳形象的慌张和手足无措。 “……那让我看看您的伤口……” “先把你的伤处理好。” 他靠近了一步,稍许强硬地从艾尔妲西亚手中拿过药瓶。艾尔妲西亚本来不情愿,但她担心在互相推搡中把如此重要的药水洒出来,而且——她实在不擅长忤逆眼前的精灵。 “头上的伤口不那么严重,可以少一点……” 塔兰缇亚嗯了一声,随后低低地叹息着说:“是我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他的身体就在自己的面前,艾尔妲西亚的鼻尖抵着他的外套,药草的味道充斥了鼻腔,那味道混着他身上新木一样的味道非常好闻。 “并不是您的错,是我自己太弱……考虑也不够周全。”她把背脊和脖颈的曲线挺成了一条直线,认真说道:“而且也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在最后您也救了我。” 塔兰缇亚摇了摇头退开,艾尔妲西亚看向他,他微微一笑,那是连漫天繁星也及不上的笑容。 “是我的疏忽……” 他的眼中隐约含着歉意,抚摸着她的脑袋的动作,就像对待脆弱易碎的玫瑰花瓣般轻柔无比。 “抱歉,我来迟了。” 塔兰缇亚背靠树坐下,盘着一条腿,另一条腿朝外侧伸直,尽管是稍显野蛮的坐姿,由他做出来,仍然丝毫不损美观。艾尔妲西亚跪坐在他的长腿圈出的小小区域中,解下他披风前面的木搭扣、小心翼翼脱掉外套,贴身的象牙色丝质单衣几乎一半都染成了红色。 她皱眉看了看塔兰缇亚,不知为何,那时他莫名地心虚——她好像瞪了自己一眼。 塔兰缇亚身体的肌肉并非爆裂式的隆起,他的肩膀十分厚实,能看到细腻的肌肉的轮廓,却一点也不会让人感到壮硕。皮肤的光泽像玉石一样温润柔和,三角肌跟颈部之间的线条中间,微微突出的锁骨勾出一条笔直的直线。 “——好深的伤!” 看到他肩膀上的三道爪痕,艾尔妲西亚小声地惊叫起来。 在塔兰缇亚的身体上造成的伤口,同等程度的比在她身上造成的严重许多,而且他的这个显然不是皮外伤。每一道的宽度都有她的两个指节那么宽,深度怕是已经伤及了骨头。 “拜托你了。” 艾尔妲西亚点了点头。他的肩膀上仍残留着少许药草的汁液,伤口的血是已经止住了,但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路忍过来的。 “是镇痛用的草。”塔兰缇亚主动解释道。 他通常会随身携带几种常用草药,但是单纯的草药无法像调剂好的药水或神术那样作用神速。他在来找艾尔妲西亚之前稍微洗了洗,然后止住血、让它短时间内不要产生疼痛令自己分神,就已经是极限了。 但看起来那效用也快要结束了。 “是那只……鸟?” “……嗯、……” 艾尔妲西亚小心地把所剩不多的药水均匀地涂到他的伤口上,听到他的声音怪异,于是瞄了一眼他的脸,结果居然看见他满头大汗。 “没事。”塔兰缇亚柔声安慰道。 她吓得大惊失色,连忙把药水全都倒了上去,但是在倒完之后变得更难过了。 她呆呆地望着塔兰缇亚,心里有些怨恨自己一开始没有发现他的伤,不然那一瓶药一定能让他的伤口愈合。 同时她也在埋怨塔兰缇亚,她现在没有力气施放治疗的神术,从一开始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把药留给他这件事。他虽没有骗自己,却让自己看到他这么痛苦的模样什么也做不了。但她什么话也说不出。 毕竟造成这一切的也有她的份。 她注视塔兰缇亚近在咫尺的脸,他微微低着头,细细的眉毛中间皱成了三条竖线,豆大的汗滴往下落,连眼前的自己都顾虑不上、轻轻喘息着。 一向游刃有余、对万事不行于色的塔兰缇亚,竟然表现出了这样明显的疼痛,她的眼眶一红,几乎要哭出来了。 “…………” “那只鸟难缠……在它身上浪费的时间太多。” 似乎是为了分散疼痛感,塔兰缇亚开始说话。 “沿着你们留下的痕迹,赶上时,发现你正被那位女性带往某个地方。” “嗯……她告诉我还有一个俘虏在这里……” “直觉告诉我……还不能出现,所以一直跟到了这里。” 塔兰缇亚的行动并不具有太多复杂性,他大部分时候都是随性而为、跟随直觉行事,因此他也从来不会对其他人述说自己的行动过程和理由,就连翡涅纳也没有说过——虽然对方有时会怒吼着问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大概是差点让她身陷险境而觉得理亏吧……他重重地吐了口气,艾尔妲西亚赶紧去看他的伤口。好在它开始愈合了,只是过程缓慢,估计到明天之前都无法完全恢复,而这伤口在愈合之前必定非同寻常地煎熬。 但是他却在这时候说:“差不多该去追那两人了。” “不行!”艾尔妲西亚按住了他想要穿上衣服的手,拔高了音量叫道。 我们必须上路了。这种事她不可能不知道,因此塔兰缇亚只是看了看她,她犹豫了片刻,从他的胸前抬起头来,望着他的双眼坚定地说:“我来帮您治疗。”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塔兰缇亚稍一思索,委婉说道:“……你还是保存体力更好。” 治愈的法术跟魔法不同,它属于神术的范畴,所使用的虽不是魔法的那一套系统,但有些大同小异。简单来说,它祈求的是自身所信仰之神的力量,所以施放它需要的不是魔法力,但体力是必需的。 “我有办法,如果一会儿能抱着我的话……” 她在之前的战斗中消耗了不少体能,但一般程度的治愈也许能行……再加上“那个”的话,说不定他的伤能加快痊愈。问题是之后的赶路会很费力,如果塔兰缇亚能抱着她行路就好办了。 她正在心中盘算着,没想到塔兰缇亚冷不丁地伸出右臂,圈住她的肩膀,她本来就坐在他腿间,轻轻一带就被他拥入了怀中。 “这样吗?”塔兰缇亚轻声问道。 “……” 艾尔妲西亚趴在他裸露的胸前,双手反射性地撑在他的腹部上,她的下巴贴在他的锁骨中间,惊讶地望着他,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 而对方…… 她的肩胛骨相当小,像是羊的腿骨,虽说用胡椒和茴香熏烤的很好吃,但是以前在盖兰的冰天雪地里吃过一次的、加入了肉桂跟羊奶一起熬煮的热腾腾的肉汤才是最棒的美味啊。 ——他半裸地抱着艾尔妲西亚,看着她呆滞的表情,脑子里想着这种东西。 “……一会儿赶路时。” “啊。” 塔兰缇亚恍然大悟,啪地松开手。 说起来奇怪,在被塔兰缇亚注视着说那种话时,她的身体明明羞赧无比、自行作出了反应。但真的被他抱住时,除了一开始的惊讶,就没有什么别的感觉了。对于自己的身体是依据什么来作出反应,她捉摸不透,她只知道塔兰缇亚的怀抱令她十分安心。 所以这小小的乌龙并没有引起什么尴尬,她平复下心情,将精神集中在他的伤上。 “可能会有些难受……” 这么狰狞丑陋的裂口在他完美的身躯上能少留一秒是一秒——抱着这样的心境,她将脑袋凑到塔兰缇亚的左肩上,沿着伤口慢慢地舔舐了起来。 “……艾尔妲西亚?!” 塔兰缇亚想都没想过她会这样做,他惊愕地叫了一声,连忙说道:“等、有血……脏……” 他的左臂缩了一下,想要挡开艾尔妲西亚,但一挪动肩膀就会感到伤口处的撕裂,他只好用右手去拉了拉她。 “没关系,我不怕脏。” 她的舌头柔软而湿热,像小鹿一样,实际上不仅不难受,反而相当舒服。 “呃、唔……” 她一边将唾液沾到他的伤口附近,一边施放治愈术。她或许是想用自己的体液增强神术的效果,但塔兰缇亚不太好受。 舌头在皮肤上游走,滑溜溜的,细嫩的舌头表面舔舐起来有一种轻微的摩擦感,并不像动物那样明显刺痛。虽然她小心翼翼地不让牙齿碰到他,但偶尔还是会擦到硬硬的牙尖。 她的速度非常缓慢,那过程对塔兰缇亚来说比伤口的疼痛还要难熬。 “……” 柔软的嘴唇若有似无的触碰,就像用羽毛挠着心口一样让人发痒,溢出的唾液在她的双唇间发出轻微的水声。塔兰缇亚喘了口气,忍不住仰起头,用空闲的那只手臂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苦吗?” 之前的药水跟她的唾液混合流下,他不由得沿着水珠淌过的地方绷紧了身体。 “唔,有一点……呼唔……没关系……” 她的声音仿佛也带着暧昧的水汽,含糊不清,舌尖轻扫的触感痒痒的,从身体上一直痒到了心里,伴随着她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理智上。 ……天啊…… 塔兰缇亚的呼吸变了节奏,他右手握了个拳,臂膀不自觉地绷得骨筋爆起。素来高雅从容的精灵从出生以来头一次将自己置于了如此难堪的境地,他不知道这该怪谁。 将他拉回现实世界的是伤口处的不适。些微的疼痛混合着伤口加速愈合带来的晕眩,产生了一股类似于灼烧的感觉。他轻吟了声,抹了把额头的汗,睁开眼。 已经完全入夜了,月亮的颜色昏黄,外侧被一圈朦胧的毛边裹了起来,弯弯的一抹挂在群星之间。有着深色的夜空做背景,它看上去倒也明亮皎洁。 精灵们管那个叫破碎之月,是渐亏的月相。 月光让塔兰缇亚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他缓缓平复着呼吸,脑袋里空白了很长一段时间。 艾尔妲西亚的动作结束,她满脸关切地坐在他腿间,他稍稍扯起嘴角,给她送去一个安慰的笑容。 伤口上断开的切面似乎正在慢慢长合,那感觉比受伤的时候还要痛,也有可能是战斗时的热血沸腾令疼痛感变得不那么明显吧。 “……呃!” 塔兰缇亚没忍住喉间的震动,呻吟出声。果然,怀里的少女立马露出了又担忧又惊慌的表情,他不得不笑着抬起手,结果抬到半空中就没了力气,只好轻轻碰了碰她垂下的发梢。 “……你知道吗,艾尔妲西亚。” “是……?” 少女透明的双眼水汪汪的,简直就像一泓忧郁而清澈的井水,若是让吟游诗人来为它们作诗,必定能令这世上最坚固的墙壁也为之倾倒吧。 但没有人会这么做,因为它们的主人是一位恶魔。而这幅令人心碎的美景,此刻除了神也只有他一人独享。 “花是脆弱的小东西……要使它存活下来,得保证它能沐浴到阳光和雨水、除去周围的杂草不让它被抢走养分……” “不仅要小心它不让被风吹折了、也要保护它不被虫咬了……” “天气冷了担心会冻死、天气热了担心会干枯,无时无刻不需要细心的呵护……” 那双琉璃珠一样的眼睛仍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微微笑着用指背碰了碰她柔滑的脸颊。她察觉到了他的触碰,似乎顾及他使不上力气,她主动地把脸蹭进了他的手掌心中。 “这样辛苦地守护着、珍爱着,是为了什么,你知道吗?” “为了让它绽放?”她侧着头好奇回答道。 “对,那是最期待的一刻。” “对花匠来说,只要看到它绽放,不管之前多么辛苦都会烟消云散、感到满足。” 塔兰缇亚心情颇好地用指腹摩挲着她娇小的脸蛋,单手捧着她的脸,稍稍朝自己的方向带了一些,温声细语道:“所以,笑一下。” “……” 听到他的话,手心中的花儿呆了一下,情不自禁闭眼笑出声。 正如他所想的,她的笑容宛如月色下盛开的月光花,甜美得仿佛舌尖上溢满的蜂蜜,迷人不已;小小的苦涩则像未熟的树莓,甜中带着酸苦,却分外惹人怜惜。 他用大拇指轻轻拭去她眼睑之间的露水,羽扇一样的睫毛颤了颤,拂了上去。她的眼中仍带有一丝狡黠的笑意,在月下荡漾出令人迷醉的花香。 艾尔妲西亚想起,在刚遇到塔兰缇亚时,她曾在迷糊的睡梦中把他看成母亲,现在想来,大概是那股令人安心的气息十分相似吧。 现在的他,与那时看上去截然不同。 与他们朝夕相处这么久,时至今日,她已经不会再像最初,被那张脸惊艳到移不开目光了。但现在在她眼前的就像是另一个人。 他低着头,手不知何时从她的脸侧滑到了下巴,稍稍带着她的脸朝上,有点强迫的意思,却并不是强迫。 浅浅的金色虹膜像是洇了水的墨,颜色变深,晕了开来。出于某种含蓄深远的情愫和意义,他的眼眸正如他的名字,眼中的日光比任何时候更加闪闪发亮。 当发觉到时,塔兰缇亚的脸已经靠了过来。 不远也不近,她伸直身子就会碰到他的鼻尖,他只要变换个角度就能亲吻到她的脸颊,频率不同的呼吸在那距离中交汇。 艾尔妲西亚见识过他握着弓用箭瞄准目标时鹰一般的气势,也体会过他温柔得像抚摸蝴蝶的翅膀一样的触碰,但他现在的模样,似乎处于那两者之间,似强制、似爱抚。 那种模棱两可的气氛像温吞的沼泽,半诱惑半放任地将艾尔妲西亚一点一点地拉扯着往下陷。 她的身体再次出现了那种感觉,羞涩的、心跳加速的、浑身发热的,但这一次她毫无抗拒,他的气息侵略着她的意识,但同时让她感到十分亲切。 不管这个人对自己做什么,也不会让自己觉得痛苦的安心感和信任感,充斥在她的血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