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上)
11 担心会再度惹上是非,他们没有回谢拉林,而是直接朝玛吉亚的方向去。四人多多少少受了点伤,无法连夜赶路,这晚在城郊扎营。 希尔浑身是血,最严重的伤在后背,长长的一道口子深可见骨。衣服被染成了暗红色,黏在翻出的血肉上,费了好大力气才撕下来。绸缎般漂亮顺滑的长发也被血缠在一起,凌乱不堪,看上去脏兮兮的。 很少能见到希尔这么狼狈的样子,而他一声不吭只是坐着。身为一个魔法师,在被两人埋伏夹击的情况下仍能等到救援赶来全身而退,倒也让人不得不佩服。伤成这样也没见他喊疼,连呻吟的声音都没漏出来过,艾尔妲西亚并没有因此放松,她半秒也没耽搁,迅速地跪坐在他身旁为他疗起伤来。 临时搭起的帐篷狭窄而低矮,对于艾尔妲西亚和希尔来说正好合适,翡涅纳进去便显得太过拥挤,他索性坐到了外面的木桩上,塔兰缇亚则双手交叉抱臂倚在他对面。 若不是顾及到希尔的伤口,通常在野外露宿的时候他们只是燃起营火而已。这晚月朗风清,高悬的上弦月在水中荡漾着柔和的光影,小雨蛙和角鸮的叫声在林间时起时伏,水珠滴到石上发出规律而宁静的声响,与几人间微妙凝重的气氛不同,是让人感受到万物沉眠与生机之美好的春夜。 艾尔妲西亚有些手忙脚乱,她的腿刚刚被塔兰缇亚紧急处理过,此时因贫血而脸色苍白。——也多亏了那群精灵贩子太过猖狂,塔兰缇亚随身携带着这种解药以备不时之需,怎么也没想到它会被用在这种情况下。 治疗法术她学得不多,那本一直带在身上的便起了作用,来不及处理自己的伤势,她慌乱翻着书的手指能清晰地看出颤抖的弧度,大概连自己也没有注意到,除了背对着她的希尔以外,其他两人都定定地看着她。 “轻伤、生骨治愈、不对,唔,复苏……嗯,强韧……”手上的动作虽错乱不堪,心中也乱成一团麻,她仍迅速地扫过书页,嘴里低声喃喃念叨着法术祷词和塞奥斯以及所有其他她知道的众神的名字。 为了不干扰施法,她的金发胡乱地束了起来。有伤在身、加上长时间的强行施法过程,令她在凉意未消的春夜也浑身大汗,好在除了希尔其他人都没有什么大碍。她用袖子擦了擦流到眼角的汗,帐篷的火光投射在她浅金色的睫毛上,她咬着唇,精致而稚嫩的脸显得强硬了些,却还是被她颤抖的手指和睫毛泄露了内心的焦灼。 伤口愈合得很慢,本身治愈法术的起效就需要时间,她却一刻也等不了似的不停吟唱附加着能够起作用的法术。她紧抿着嘴,仿佛隐忍着什么一样用力吸气,呼出的气息却极端缓慢绵长,皱着的眉头和双颊微微抖动,反复眨着眼睛,眼神似是逃避什么一样无措地在书页跟希尔的背之间游移,在这谁也没有发出声音的环境中,她抽气的声音与水滴落下的声音便是全部。 一直没有人说话。气氛有些沉重。 翡涅纳表情平淡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也不知是失血太多还是什么原因,艾尔妲西亚的身体逐渐冰冷起来。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不知道是动物还是魔物的嚎叫声,塔兰缇亚拿着弓走远了些。 翡涅纳先开口:“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她没有看。她的呼吸与摇晃一起顿住,一语不发地抬头看向翡涅纳,希尔也一语不发。这让翡涅纳有些无奈了,他自然明白事态糟糕,却并不如她所表现的那般恐慌,在这种时候作为队长也不知该对他们摆出怎样的态度好,于是他抓了抓头发。 “怎么了?” “……希尔说,不能碰那本书。” 她的声音如夜萤振翅,微弱却清晰,望着他的无色的瞳孔如水中的萤火,摇摇摆摆、似真似幻。 “嗯。”被那双眼睛盯着,他不由得移开了目光,用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应了一声,说完便有些懊悔,这实在不是他的作风,他没必要这么躲躲藏藏。接着艾尔妲西亚一刻未停顿地追问道:“会怎么样?” “嗯,”让自己听起来更有底气,他抬高了些声音,淡然道:“听说两天之内会死。” 艾尔妲西亚唰地站起来,她只有一只腿能使力,晃了两下,脑袋一阵晕眩。她口干舌燥,眼前发黑,自逃离罗提约的那个牢房后,出现这种状况还是头一次,但此刻更令她恐惧的却是在心底蔓延的那一片黑暗。 “那你为什么还——” 他没有多想地打断她即将爆发的情绪,“没有为什么。不去拿的话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也断了。”他弓身钻进帐篷,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声音的调子降低了些:“不要想太多,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是那是……是……”难得被队长温柔以对,可她并没有那么容易哄骗,这样的反常更让她惶恐于那个事实。她支支吾吾,眼眶泛红,喉咙滚动了几下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金色的脑袋晃了几下,她的脸从自己胸前仰起,长长的头发都落到了背后,她抬起的脸望着翡涅纳,翡涅纳被那双眼睛看得莫名揪心。 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这么想着的翡涅纳摇着头不自然地退开了些。 说不担心不害怕是假的,毕竟那可是希尔的断言啊,希尔若说只剩两天,那他便不会有多余的生机。纵使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在面临自己快到尽头的生命时也无法毫不动摇。两天实在太短了,连给家里送信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但看着艾尔妲西亚的脸,他竟突然觉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明明被危及生命的人不是她,她却天整个塌掉的样子。 就像被无际的深海环绕、而自己是这天地万物间最后的唯一、此时全身重量都压在一块浮木上的艾尔妲西亚——或许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她,或许是不忍见到她如此无助的模样,翡涅纳神色如常,反倒抚慰道:“拿都拿了,你就别想了。” 她睁大眼睛,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看向希尔,半天才挤出几个干涩的音节:“那……那该怎么办、希尔,有解除的办法吗?希尔……希尔……” “这是魔法,不是诅咒。”被她祈求似的连环叫着名字,希尔不耐烦地瞟了她一眼,连这种时候也不忘给她上课,冷冷道:“只有诅咒能够被驱散,魔法只能被魔法解开。” “那希尔那么厉害,一定能……” “嗯。”他脸色不变,却似有深意。他身上沾血的衣服早已被脱下,胸前只用绷带绑着,女性身躯明朗的曲线一览无余。不过这时谁也没有工夫注意它,他们耐心等待着希尔的话语,他随手把潮湿的乌黑长发拨到一侧,挡住了他半边脸颊,失了血色的嘴唇一开一合。 “半年的话。” 不知何时外面虫鸟的叫声皆已停歇,只剩下幽静的月色衬着风声、与那不休不止的水滴声,啪嗒、啪嗒,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打在两人的心里。 “……” 艾尔妲西亚看着希尔,她用力睁大着眼,直到撕扯着周围的肌肉和神经、直到眼眶通红而原本透明的眼珠中因充血而浮现淡红的血丝,就像要用那双透澈的眼珠看出希尔是在开玩笑、或是骗她一样。 但正是因为这数月的相处,她对希尔的个性多少了解、正是因为明白了他并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她才会表现得如此的矛盾。 希尔是她的老师,她不可能怀疑希尔也不可能不相信希尔。而队长是她身为艾尔妲西亚的记忆中的第一个篇章,他给了她名字、给了她自由、给了她整个世界的光。 他们教会了她现在的所有,他们重塑了她作为生命的一切,他们给予她的事物令她无法想象若自己没有遇见他们会是怎么样。 她尊敬希尔、仰慕希尔,希尔是她见过的最厉害的魔法师、最博学的学者,她知道希尔一定不会骗她,希尔说的一定是真的,如果是希尔的话,连塞奥斯给予的命运都能够改变。 ……但她并不明白自己对队长那比高级魔法咒语还要复杂的心情是怎么回事。感激?爱戴?不,她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她只知道她绝对不想让他死。 现在那个希尔,说她绝对不想他的死的那个人无法活下来。 啊,她绝对不会不相信希尔,她明白的、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既然说半年能解决,那就一定是半年,不会是一年,也不会是两天。如果队长有半年时间、如果不是只有两天,他一定能得救,她当然知道,她当然明白,她最明白不过了,所以现在、可是现在…… 她要怎样才能相信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