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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阿葵和于连等来的是一个死讯。

    当阿葵接到经理的电话,通知他小杉的尸体在一条巷子里被发现的时候,他正坐在于连家的沙发上,而阿连仍旧坐在那张旧椅子上,似乎是在发呆。从小杉失踪之后,于连这两天就一直是这副样子。她不说话,只是沉默。沉默地起床、洗脸、刷牙、吃饭,也沉默着走出家门去上课,再沉默着回来、爬上床睡觉。阿葵不知道她究竟睡着了没有。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阿葵心里第一个想到的是于连。阿连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告诉阿连她的男朋友死了?阿连会是什么反应?他想着想着,直到挂断电话他还是没有想好如何开口。所以他只是放下了手机,朝于连望去。

    而一直在发呆的于连这次也回望了他。她的眼神不知为何充满一种安抚的能量,好像是她在鼓励他说出来似的。于连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让他心痛,她有些憔悴的面容看起来就像生病了,她的手指露出一种毫无血色的惨白,仿佛她已经死去了很多年。

    最后他在她的眼神下说了出来:“他死了。我们要去认领尸体。”

    小望这一天中午又收到了通知,说是在西城区又死了一个人,现在所有人都在怀疑是不是之前的连环杀人犯又动手了。她飞快地来到医院了解情况。

    她跟随着法医走到了受害者尸体的面前。可当她看见受害者的脸的那一瞬间,她还是愣住了。这个男人很年轻,他的眼晴是睁开的,好像并不相信自己就要死去这个事实。他的眼球充血,几乎看不见眼白,可是如果能够忍耐恐惧、仔细望向他,还是能够看得出这是一个普通又好看的年轻人。他的鼻子和嘴巴还保持着生前的形状,透露出软弱的安详。她记得这个人。他叫小杉,是于连的男朋友。

    法医继续在她耳边说着话:“死因很明显,他是被一根中等粗细的绳子勒死的。作案工具目前还没有找到。”

    小望问这个人死了多久,法医回答是前天晚上刚死的。于是她转身离开,找到了小杉的个人档案。他原名叫西山,“杉”字多半只是取了一个谐音。小望又看到他的出生年月,手指不禁用力握了起来。

    西山才刚刚二十三岁。

    这一刻小望又开始怀疑起于连和阿葵来。在他们两个人周围发生了很多事,如果只是巧合,那这些巧合也未免太多了一些。会是他们两个中的谁杀了西山吗?或者是他们两个人一起杀了他?

    她来到医院大厅,靠在墙边站着。她在等他们来,他们一定会来的。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们一定会来的。

    小望觉得自己原地不动地站了几个小时,只为了能够从他们已出现在医院门口就看到他们的表情和神态、以及所有的动作。他们两个人的嫌疑太大了,她必须盯紧他们。期间她接过几个电话,可是她的眼睛始终紧紧盯着门口。

    终于,他们来了。于连和阿葵同时走了进来。小望死死盯着他们,于连和阿葵几乎是肩膀挨着肩膀同时走进来的,并没有谁走得快一些或者慢一些。就好像他们是一个人似的。阿葵的脸上十分沉重,却也没有沉重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比起已经死去的朋友,他好像更在意身边的于连,她每走一步他都要仔细看着。而于连的脸上并没有表情,或者说是一种空荡荡的表情。这种表情小望并不陌生,当人突然遭受到重大打击之后很有可能会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使他们并不能够立刻做出悲痛欲绝的反应。于连现在看上去就是处于这种状态。

    小望不得不承认,他们看起来很正常。至少目前还没有露出马脚。她起身走到他们面前,阿葵看到她好像有些吃惊,但也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而于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她的眼睛没有焦距,似乎在看着很远的地方。

    小望把他们带到了西山的尸体面前。

    法医已经处理好了其他的事情,因此于连和阿葵看见的是合上眼睛的小杉。他身上盖着一层黑色的布,布下面是他赤裸的身体。合上眼睛之后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再恐怖,而只是很安静、悲伤,他似乎是在一种悲伤的心情中死去的。而他脖子上的紫黑色勒痕那么显眼,让人觉得他的脖子快要被勒断了,脑袋已经摇摇欲坠。

    于连安静地走过去,她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盯着小杉看。她的眼睛现在有了焦距,她的目光汇集在她情人的尸体上。阿葵在她旁边站着,也在盯着小杉看,只是他没有阿连那么镇定,马上就把头转了过去。

    他们都哭了起来。阿葵背对着于连和小杉的尸体低声呜咽,而于连则还是站在那里,她的身体一动不动,眼泪却自顾自地向下掉落。她的眼睛红得充了血,仿佛也被人勒住过喉咙。

    小望看着他们,慢慢放松了下来。她明白做她这一行要学会怀疑别人。她的工作要求她不得不怀疑别人。可是此刻她看到两个年轻人为了自己死去的朋友而哭泣,竟然使她觉得有些安心。他们的感情那么真挚,于连眼睛里的眼泪掉落在西山的身体上,却再也不能温暖他,他的眼睛也决不会再次睁开、望向他的情人。可是这幅画面竟然会使她感觉到平和。小望在心里想,她其实心底里并不想怀疑这两个人。阿葵是个可怜的小孩,于连也失去了家人。人被困在一种单一的处境中很多时候是因为他们没有其他的选择,也找不到另一种出路。她或者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去苛责别人的生活。

    于连沉默地伫立在西山面前,过了很久,她突然动了一下。她把手缓慢而僵硬地伸向西山的脸。似乎是察觉到了死人皮肤的寒冷,她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小望听得见她的气息很乱,知道她是很想大哭一场。可是于连并没有哭,她用手轻柔地抚摸着她情人的脸颊、肩膀,还去摸了摸他的手,好像她是在确认他身上是否还会奇迹般地存在一块温暖的地方。而她却只能感觉到冰冷。最后,小望从她身后看见她把手指轻轻放在了西山脖子上的勒痕上,并且在来回抚摸。于连的眼泪停止了,混乱的气息也安静下来,她全身上下一动不动,只是俯下身仔细看着那道致她的情人于死地的勒痕。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小望觉得有些好奇,便走上前去,想要看看于连的表情。可是走到于连旁边时她才发觉,于连是低着头并且垂下眼睛的,于是她的双眼又变成两个黑漆漆的洞,谁也不能向其中窥探。她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却突然有人走了进来。

    是西山的母亲和弟弟。他的继父并没有来。西山的母亲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中年女人,身材有些发福,双手透露出她的辛劳。可是还是依稀能够看出她年轻时一定有几分风流。她拉着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看起来比西山要小上个六七岁。那个男孩和西山并不像,西山的长相很像母亲,而那个男孩的脸上却有一种粗野的神情。

    他们两个人走了进来,小望知道他们是谁。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向于连,却发现于连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后了几步,好像是在给西山的母亲让出地方来。

    西山的母亲放开了抓着小儿子的手,直直地看向躺在一张布下面的大儿子。她的神情很恍惚,似乎有那么一会儿她并不相信眼前自己所看到的,也没有接受自己的儿子已经死去了这个事实。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阿葵和于连站在一起,握着她的手,已经停止了呜咽。而于连又变回了那副空洞的神情,似乎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再眨一下眼睛。

    小望看见西山的母亲走到了西山的尸体旁边,并且用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脸,想要叫他醒来。西山毫无反应。他的母亲就又开始叫他的名字,嘴里不断重复着“妈妈来了”和“跟妈妈回家好不好”。紧接着,这位中年女人就大哭起来,空气中似乎也跟着出现了一条裂缝,汩汩地向外涌着鲜血。

    “都是妈妈的错!都是妈妈不好啊!”

    她的手也抚摸着儿子脖子上的那道伤痕,知道儿子是以为这道伤而死的,于是哭喊道:“谁会杀我儿子啊?我儿子从小就那么善良,我从没见过比他更善良的孩子,谁会下这么狠的手啊?谁会这么狠啊!”

    她的小儿子走上前去扶住了她有些脱力的身体,可他的脸上只有对母亲的关心,却没有对兄长死亡的悲伤。他表现得好像他根本就不认识西山这个人,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哭泣。小望走上前去,也伸出手帮忙扶起了西山的母亲,一边也在打量着这位年轻的男孩。他的确并没有显示出任何悲痛,只是陪在母亲身边。他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冷漠,不仅仅是对西山这位兄弟的冷漠,也是对母亲的冷漠。尽管他扶着自己的母亲,可在他心底里——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根本就不尊重自己的母亲。

    在西山母亲的哭声里,房间里的其他人都彻底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安静得仿佛并不存在。谁也没有勇气、也没有资格走上前去制止一位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因此包括小望在内,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只是沉默地听着。

    可是于连却突然动了起来。她似乎是想要离开了,于是走到西山旁边,再次朝他深深地望去,然后她不顾其他人在场,低下头吻了一下西山冰凉的额头。

    这几秒的时间里,西山的母亲才刚刚看到还有一位年轻女孩在场。她猜测她是自己儿子的朋友或是女朋友,她原本想要问问这个行为举止有些不合时宜的女孩到底是谁,可是在她看到于连的脸的时候却突然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于连没有理会她的目光,想要转身离去。女人不得已叫住了她。

    于连回过头来,盯着女人看。她的眼神还是非常空洞。

    “你是谁啊?”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是你儿子的女朋友。”

    西山的母亲听了于连的回答却突然有点焦急地问道:“你是这里的人?”

    于连点头。

    “你......你......你姓什么?”

    于连回答她跟着父亲姓“于”。那位女人才好似松了一口气似地点点头,可下一秒她仍然抬起头继续看着于连,好像要从她脸上找到什么。

    见她不再询问,于连就转身走出了门,阿葵也赶紧跟了上去。小望并没有阻拦他们。可她却看到西山的母亲也颤悠悠地跟在后面。于连和阿葵已经走了出去,门也被随手关上了。小望也走了过去,跟在西山母亲身后。

    但是她只是站在门后,没有走出去。因为她听到西山的母亲拦下了于连,突然小声地问她:“是你吗?”

    于连回答:“是我什么?”

    “你恨他吗?”

    “我为什么要恨他?”

    西山的母亲沉默了很久,她询问于连的语气听起来十分小心翼翼,甚至还有歉疚。小望原本以为她们是认识的,可是从于连的反应上来看,她并不认识西山的母亲。她对西山母亲的态度与对任何一个陌生人无异。

    最后小望听见西山的母亲对于连说:“谢谢你......谢谢你对他好。”

    然后于连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并且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