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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食目也有无法侵犯的尊严

    洛伊陷入高烧昏迷已经整整三天了。

    他筋疲力尽,在哭泣中陷入沉睡,此后便一直没有再睁开眼睛。虽是睡着,却也十分不安稳,时而咳嗽,时而流泪,时而喘息,发出气若游丝的呢喃。

    即使一直守在身边他也无法察觉,而雪莱更无法探知他在梦见什么。他们总是这样,像两个各自紧闭的匣子,就算放在一起也不能相互交融。

    他又想起了那时洛伊的眼睛,被火光照得赤红,所有张扬的刺都竖了起来,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外界的排斥与厌恶,无差别地憎恨。或许这就是他常年来内心的写照,四面环敌,孤立无援,他不喜欢迎合,也不会被人理解,却仍然要为了强加给名字的后缀将自己框缚在所谓“上流”的狭小天地中。

    薮猫不适合圈养,他们是广阔草原的孩子。名为“胥恩菲尔德”的护身符不过是一层枷锁。

    想来从一开始洛伊就没有拒绝的权力,只能跟着乖乖回到家里。当年他接手行刑者,为了尽快中止这条惨无人道的交易链,直接雷厉风行地端掉了纳吉所有据点。但参与并沦为共犯的“会员”却因为牵涉太广,无法一一论罪查处。

    他当年势单力薄,还不能使用过于强硬的手段,于是他们将那座深重的罪窟一把火烧掉,把里面的孩子都送到了正经的福利机构进行治疗,他们会作为普通人平安长大。

    所以洛伊也本可以这样,治愈后被平凡的家庭收养,过更简单的生活。他的本能很优秀,即使没有显赫的出身也可以出人头地。他们原本可以毫无瓜葛,洛伊不会被徒劳的声名所累,更加无拘无束。

    这是多年来他罕有的“越界”之举。父亲大人曾教诲他作为管理者只需要在必要时拨乱反正,切忌投身参与其中,以免泥足深陷。可他从一开始就打破了与父亲的约定,他为自己编了一个看上去冠冕堂皇的理由:如果不这么做,这孩子一定会死的。

    他假扮成“会员”,被带领去参观“引以为傲”的斗兽场表演,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被牵到台上和野兽厮杀的幼猫,身上的绒毛都还没换掉,却已经要拿起武器以命相搏。

    如果是他,对付一只壮年的野兽自然绰绰有余。可相比起雪豹,薮猫只能算是小型动物,力量与强悍程度都稍逊一筹,更何况还是个小孩子,根本不会有胜算。斗兽场的目的也不过就是上演这种残忍的霸凌,看看弱小的生物是如何被践踏,满足人阴暗的趣味。

    可那个孩子不愿屈服,不是不知好歹的愚勇,而是深知自己力有不逮却仍要抗争,直到咽气之前都不会放下刀刃。他的意志超越了身体的幼弱,灼灼燃烧,开成向死而生的血红花束。

    就在那一瞬之间,仿佛是从远古而来的悠久回音,响彻在原始的稀树草原之上。为了食物,为了水源,为了生存,为了自由,一场又一场厮杀在各种不知名的角落上演着。活下去是所有生物最本质的冲动,但以扞卫自己生命尊严为目的的战斗,通常都要以性命为赌。

    干燥炽烈的空气刺激着高原动物的神经,那是与冰雪的静默截然不同的气味,仿佛能感受到濒死的脉搏疯狂跳跃。

    我要带走他。几乎是油然而生的念头。

    ……不是因为想救他,只是出于私心而已,想把这只金色的小猫,难得一见却又截然不同的同类,桀骜到能用眼神杀死对手的幼兽留在身边而已。许多年后,雪莱明白了这件事。

    这是私念,是欲求,但不是正确。

    “大人,‘鹰’组的报告拿来了。”沃尔夫冈走进屋。

    “那群人很敏锐,远远察觉到事态不对就立刻撤退了。而且所有人员都没有露出正脸,我们的人在快要入城的岔路口被他们甩掉了。”

    “没关系,他们肯定不愿就此罢休,迟早会再露出马脚。”雪莱淡淡看了一眼部下们善后的汇报,“直接发给治安署。”

    沃尔夫冈接过审阅完毕的报告,接着说:“刚才在路口看到了殿下的马车,估计人已经快到了。”

    雪莱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衣服的褶皱,道:“知道了。”,又看了看床上还没醒来的人,替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拉斐尔坐在会客厅,面前仆人沏好的茶冒着热气,但他一口都没动过,看着窗外的雪景,好像在发呆。

    听到脚步声传来,他立刻转过头,却只看到了孤零零的雪豹。

    “洛伊还没有醒吗?”

    雪莱点点头。

    “这样不行,一直睡着不摄入食物,身体会吃不消的。”医学生难得絮絮叨叨,“要给他喂营养剂才行,我拿了一点过来。”

    “我能去看看他吗?”

    但他也没有让奇迹发生,床上的人依旧阖目静卧,没有察觉到有谁到来。

    拉斐尔只在门边静静看了一眼,没有走进去打扰。洛伊没有做噩梦,样子只是像熟睡过去,呼吸沉稳均匀,只是不会醒来。

    ”真的没有其他伤口了吗?“拉斐尔问。

    ”大多都是皮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雪莱答,”只是头部被重击了两次,还会不会有其他后遗症暂且不明。“

    ”洛伊会不会不愿意醒来了呢?“

    即使雪莱在那天没有完全说明详情,他也猜到了曾经圣音堂的孤儿们遭受了何等待遇。从前他以为洛伊不能纾解的郁结和歇斯底里的极端做法都是出自对哥哥的求而不得,但从未想到背后还有这样复杂的本因,远比他所以为的残酷得多。

    那些永远都不能宣之于口的苦痛会一辈子像一根暗刺扎在肉中,无法解脱,无法躲避。如果现实只是这样一个无解的循环,那还不如一直沉浸在没有苦难的梦里。

    ”不会的。“雪莱说,”洛伊不会逃。“

    他会坦然面对必须面临的一切,哪怕被逼入绝境也会一次次把它们全部斩碎。

    拉斐尔默默捏紧袖口,深呼吸了几次。他又被无力感充斥了,他对洛伊的了解如此浅薄,长久以来却都做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所有人都有不能及的事,而他总是格外多。这身皮囊,这顶虚衔,所有被外人称赞的东西都如此一无是处,他想得到的始终都很遥远。

    他退了一步,想到如果洛伊突然醒来,第一个想看见的或许不是他吧。

    “殿下?”雪莱觉得他的神色有些不对劲。

    ”没什么。“拉斐尔若无其事地摆摆手。他的想法一向很复杂,难以自控地失落、妒忌,又觉得自己贪得无厌,明明洛伊还没有醒来,他就已经开始不着边际地计较。

    ”亚瑟,你知道吗,其实洛伊他对你……“他有些自暴自弃地开口,却又在中途改了主意,”算了,不重要。“

    雪莱:”?“

    他果然还是不适合当一个默默无闻的好心人。拉斐尔很快又想开了,比起认命地将洛伊拱手让人,他当然更乐意像以往一样,死皮赖脸,死缠烂打,只要洛伊没有亲手把他推开,别的都不算什么。

    其实都跟以前没什么区别。不过他可能需要好好跟洛伊解释一下,他上次的确做得过火了,太过一意孤行。但洛伊一定会原谅他的,洛伊总会原谅他,只有这件事皇子有绝对的自信。

    为了不打扰伤员休息,他们换到了一处休息室。拉斐尔很喜欢侯爵府不过度铺张的装潢,沉稳的深色调和木质家具让人心神宁静,比待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舒适多了。

    “关于上次那堆叫‘蓝胡子’的人,我已经责令治安署的理事严查了。”拉斐尔抿了一口茶,“结果是一帮连身份证明都没有的混混,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他们是圣音堂的余孽。”

    “你当年居然还给他们留了一条性命,我真是没想到。”拉斐尔摊摊手,“以你的风格,应该都斩草除根了才对。”

    “我也很意外,纳吉还活着。”雪莱把茶杯放在盘子上,“当年种种迹象都表明,他的确是跟他的‘产业’一起葬身火海了,事后也找到了疑似他的尸体,但是恐怕有人暗中帮了他一把,李代桃僵。”

    “会跟这次的事件有关吗?”

    “不知道。”

    “说起来,人口失踪案这种事本来不在里社会的管辖范畴吧,为什么会由你来调查?”

    雪莱不语。

    拉斐尔很快就猜到了答案:“是父皇故意让你去给他们收拾烂摊子?然后功劳还要记在那群除了阿谀奉承什么也不会的饭桶头上,这都什么事啊。”

    雪莱不像他那样愤愤不平,喝了一口茶,依旧一脸平静:“陛下是怕我太闲了。毕竟人一旦闲下来,就容易出事。”

    拉斐尔不解。

    雪莱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正巧整点的时钟响了起来,便道:“殿下用过晚餐再走吧。”

    别说晚餐,拉斐尔甚至乐意直接住下不走。正当要一口答应,突然想起出门时已经跟皇妃约好,只能有些懊恼地起身,让仆人把外衣拿来,准备打道回府:“今天不行,跟母亲说好了要回去,她又邀请了什么大人家的小姐千金来做客呢。”

    “你们也差不多都到这年纪了,是该多认识一些人。”雪莱气定神闲。

    拉斐尔自然能听出这里面几分事不关己的揶揄意味,披好斗篷走到他面前,郑重其事地说:“我不会任由他们摆布,也不会就这么放手的。如果洛伊待在这里不痛快我不介意带他走,做好准备吧亚瑟。”

    “殿下这是在说什么呢?”沃尔夫冈把来客送出门后问道。

    “挺精神的。”雪莱说,“殿下总能这样出其不意给人很多惊喜,对我们而言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