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蔷薇花下
第三十一章 蔷薇花下 六月下旬的时候，台北的天气已经颇为炎热，六月二十七号周日又是何坤休假的日子，青山雅光已经几个月没有休息过，也着实有些疲倦了，这一天便干脆不曾开店，也在家里休息一天。 下午的时候，何坤烧了水倒进木桶里，便招呼青山雅光：“雅光，过来洗澡了。” 客厅里面有人答应了一声，只听木屐声音踢踏，头发略有些湿的青山雅光笑着走了过来，脱了宽松的浴袍坐进浴桶里，因为天气比较热，水温便不是像冬天那样高，泡在齐胸深的水中，水波微微荡漾，是一种流动的温热感。 在这种时候，何坤自然是不肯静静地坐在客厅读书的，他搬了一把小竹凳，就坐在浴桶的旁边，两条小臂交叠着搁在桶沿边，下巴枕在手臂上，笑眯眯地看着青山雅光。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然而青山雅光真的是有一点点害羞啊，从前在京都的家中泡澡的时候，旁边从来不会有人这样看着，一家人都是自己泡自己的澡，哪里会是现在这样，一个人赤身裸体地泡在浴桶里，桶边坐了一个人观赏？可是何坤其她方面都很照顾自己的习惯，在泡澡这件事上却偶尔就会表现得十分促狭，并非是每一次，然而隔一段时间，大概两三个月吧，就会有一次在自己泡澡时如同热年糕一样，紧紧粘在桶沿边，在一旁欣赏自己的身体。 “热年糕”这个比喻真的是非常贴切，何坤平日里一般都是端庄文雅的，只要他穿着衣服，与自己又有一段距离，没有紧紧地靠在一起，神情风度就会表现得从容亲切，只是唯有在这种时候，何坤虽然是穿了一件军队里的短袖白衬衫，那白衬衫也有一些旧了，然而洗得十分干净，看上去一派清爽斯文，而且也并没有紧贴在自己身上，本来应该是温文有礼的神态，只是此时何坤的眼神却又热又黏，如同章鱼的吸盘一般，牢牢吸附在自己赤裸的身体上，那种感觉就好像喝年糕汤的时候，热热的糯米年糕片黏在自己的上下牙齿之间。 虽然何坤在这种时候大多也是十分规矩的，并不会碰触自己，然而那黏腻的、有热度的视线却仿佛细细的羽毛一般，在自己身上轻轻拂掠着，如今的自己已经越来越敏感，因此很容易就会感觉到身上有一点痒了起来。 何坤的目光并非十分火热，不是那种火辣辣的眼神，如同七八月间那笔直照射在地面上的光线，他的眼神就如同五月时节的阳光，气温接近三十度，已经开始热了，然而又并没有热得令人难以承受，那种热度不会太过激烈，只是微微地令人感觉有些躁动，心头渐渐地慌乱起来，偏偏何坤又是真的并没有做什么的，连一根手指尖都没有碰触到自己身上，所以要说他是怎样令人不安，倒也是非常为难。 有一回青山雅光不知怎么忽然灵感闪过，竟然想到了日本的和服，日本女性的和服都是包裹得非常严密，而且是一层一层又一层，基本上很少能够显露出人的曲线，不像中国的旗袍那样讲究贴身剪裁，但是日本女子却也是极有魅力的，那种魅力就在于那一段迎风招展的脖项，尤其是涂了雪白的白粉，那一种风情极为含蓄，却又极其魅惑，就好像中国古诗里面说的，“淡极始知花更艳”。 何坤此时也带了一种那样的意思，用一句偏玄奥的话来讲，“唯其不情色，所以才是最情色的”，虽然连自己的一点点皮肤都没有碰到，然而此时的氛围却饱含了难言的情色，那满满的情爱欲望简直就好像是用鲜红的字迹写在空中和水面上。 青山雅光有一次实在有些受不住，也曾经委婉地表达过意见：“坤，过一会儿你泡澡的时候，板凳不要拿走啊。” 结果何坤的眼神登时一亮：“ほんとう？”真的么？那可太好了！ 于是青山雅光便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好在何坤也并非每一次都是如此，只是偶尔为之，自己倒还承受得住，算是一种中日混合风格的特色风吕吧。 青山雅光正在享受热水泡澡的舒畅，忽然原本平静的水面出现了小小的波纹，原来是何坤将左手的食指伸进水中，轻轻地搅动着。这还是第一回呢，从前何坤都是只要静静观赏就好，如今手上终于有了动作，虽然并没有碰触到自己的肉体，只是搅着水，然而青山雅光却觉得何坤的那根手指简直就如同通了电的电线一般，电流通过澡水传到自己的身体，令人一时间似乎要战栗起来。 青山雅光有些无奈地唤了一声：“坤……” 何坤抬起头来，冲着他调皮地一笑，手上继续搅动个不停，青山雅光摇了摇头，也不去管他，然而过了一会儿，何坤手上的动作突然间停止了，微微低着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水面，浴室中的氛围一时间有些凝滞，如同失去了源头的池水，不再如方才那样轻松。 青山雅光楞了一下，又轻声叫了一声：“坤？” 何坤抬起头来一笑，仿佛是作为一种证明，手指又搅了两下，然后才从水中抽离出来，重新又搁在桶沿上。 青山雅光伸出手来，握住了他那只略有些湿漉漉的手，何坤的担忧他自然是知道的，国民政府在大陆的局势越来越不妙了，何坤担忧个人与家族的未来，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即使自己这样一个日本人，也很担心在共产党的政权下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如果情况实在严重，或许还是与何坤一起回去日本比较好？或者全家都转去香港吗？ 何坤感受到了青山雅光这明显的安抚意味，对着他又是一笑，右手覆在了青山雅光的手背上。 青山雅光泡过了澡，穿起衣服来，何坤则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他不去洗淋浴了，直接用这一桶水就好，日本人泡澡的程序是先淋浴，将身体洗净了再泡，纯粹就是享受热水的那种缓解疲乏舒缓神经的作用，并不在风吕里搓澡的，因此青山雅光虽然泡了十几分钟，水仍然是很干净的，自己只要再往里面加一些热水就好，那两个大大的暖水瓶这个时候就很能派上用场。 何坤也泡了澡，两个人将浴室清理干净，再一看闹钟，已经是下午三点多的时间，到了这个时候，阳光也微微有一些慵懒，虽然仍然是明媚的，比起正午时候那毫无迂回的日光，却显得委婉了一些，这个时间的光线都仿佛变得柔软，有时候青山雅光甚至有一种联想，似乎那光线在这时便不再是直线，而是弯曲的曲线，在连续不断的弧度之中降低了热力，也带了一种闲散悠然。 院子里，去年栽种的蔷薇已经开出粉红色的花朵，一条干净的草席铺在蔷薇藤下，草席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木桌，木桌上立着一只白色陶瓷的日式酒瓶，两只小小的酒杯，另外还有一碟鱼干。 青山雅光穿了一件深蓝之中带了一点绿色的和服，盘膝坐在草席上，拿起酒瓶给何坤倒了一杯清酒，小桌对面的何坤接过瓷瓶来，仪态很优雅地给青山雅光也倒了一杯。青山雅光拿起酒杯来，放在嘴边慢慢地喝着，他刚刚泡过了澡，全身格外放松，脸色轻松愉悦，尤其是穿了日本男子传统的和服，这样宽松的衣着愈发显出闲适的气息，恍然之间，蔷薇藤也仿佛是樱花树一样了，周围浮动着浓浓的大和风情。 青山雅光喝了一杯酒，感叹地说：“幸好阿旭一切顺利，真的是让人松了一口气呢，很想看一看阿旭和那个小婴儿。”前两天刚刚收到了母亲的电报，真的是令人十分惊喜呢。 何坤笑着说：“有母亲在，总是能令人放心的，母亲给小姑娘取名叫做‘松龄’，是希望她松柏常青，长命百岁吧。” 青山雅光点点头：“真的是一个好名字。”亲人的心愿很质朴很简单，希望家族的这个女婴能够健康长大，平安长寿，在这样一个充满动荡的时代之中，这就是长辈对于晚辈最大的期盼，当然，也是希望她具有青松一般的风骨吧。 蔷薇的花朵在午后的风中轻轻颤抖，何坤慢慢地喝着酒，目光溶溶地笼罩在青山雅光的身上，他的眼神非常温和，如同夏日的微风，轻柔而充满暖意，风中还带着米酒一般醉人的气息，那是花草的香气在发酵。此情此景是如此的平和温馨，让人不由得便沉溺进去，何坤只觉得自己仿佛一把砂糖，撒进一杯温水之中，逐渐溶化。 何坤低声说了一句：“我真希望这一刻能够永远持续。” 青山雅光微微一笑：“我们可以的。”顶多就是去香港重新开始吧，香港是英国人的地方，有条约的，中共应该不至于对那里动手。 蔷薇花逐渐凋落的时候，远在大陆东北方的辽西会战开始了，战局非常激烈，一时间胶着不下。 十月里，蔷薇的藤蔓上已经完全看不到花朵，十七号周日这一天，何坤下午从师部回来，路上买了几条秋刀鱼用来烧晚饭，这是青山雅光极喜欢吃的一种鱼，每到九月里，他就开始想念秋刀鱼，虽然他并不会说出来，但是何坤知道，青山雅光是会思念故乡那秋刀鱼飘香的季节的，当这种鱼变得肥美的时候，就是秋天到来的时节，如同桃花代表春季，秋刀鱼则代表了秋季，都是时令的象征。 秋刀鱼的样子也长得十分漂亮，银白色的鱼身修长如刀，弧度优美，鱼嘴尖锐，微微泛起一点青色光芒的鳞片如同月光下的清霜，非常的有美感，青山雅光曾经说：“看到秋刀鱼，就想到了自己丢失的那把肋差”，当时何坤的反应就是：……呃，这样的联想还是罢了吧，感觉有一点危险。 秋刀鱼在日本，也是国民级别的食品了，青山雅光的评价是：“秋刀鱼在日本就像饺子在中国，不吃的人几乎不存在”，地位真的是十分尊崇的了，只是有一点青山雅光了解得还不够详细，在中国主要是北方，饺子的普及率才如此之高，南方偏爱稻米，不是很喜欢面食，所以汤圆吃得比较多，尤其是过年的时候。 何坤将鱼收拾干净，用盐腌了一会儿，便放在烤架上，点燃了炭火烤制起来，鱼即将烤熟的时候，又剥了一只小橘子，挤了一些橘子汁在上面。 这个时候，青山雅光回来了，闻到厨房中飘来的秋刀鱼的味道，不由得闭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便进入厨房开始切萝卜泥。 很快，晚饭便端上了桌面，青山雅光看着自己盘子里的这一道“盐烧秋刀鱼”，真的是分外满足，这是日本秋季里每个家庭都必然会吃的菜肴，每当时间进入九月，中饭或者晚餐的时候，外面街道的空气中总是漂浮着秋刀鱼淡淡的腥气，让人感觉仿佛每一扇纸窗后面的餐桌上摆放着的都是一盘盐烧秋刀鱼，并不是很复杂的菜式，然而真的很具有象征意味，一想到盐烧秋刀鱼，就想到了秋季里的故乡。 吃了一块秋刀鱼肉，青山雅光笑着说：“加了橘子汁的盐烧鱼果然是不一样的啊，格外鲜美。” 何坤微微一笑，说道：“要找这样的小酸橘子真的很不容易呢，每个卖橘子的人都夸耀自己的橘子如蜜糖般甘甜，假如问‘有没有酸橘子？’就仿佛是侮辱了她们，一定要急急地辩白是砂糖一样地甜，所以务必要仔细解释自己是用来烤鱼，需要那样酸酸的橘子，有酸橘子分外感谢这样子，才可以维持双方的友爱呢。” 青山雅光咯咯笑了起来，柠檬现在还是一种很珍贵的东西，所以拿那种不是很成熟的小酸橘子用来烧鱼是最好的了，有的时候水果商甚至会白送，没有长成的、小小的、甚至样子有点奇怪的酸橘子丢在那里，反正也是没用的了，见到有人居然急需，也是很满足啊。 何坤是一个很精细的人，作战的时候就策划得十分周密，居家之中也是如此，轻易不肯错花一角钱的，盐烧鱼自然是浇柠檬汁最好，然而小橘子浇汁的味道也很不错，更不要说价格相差很多，所以他自然是选择这样的小酸橘子。 何坤眼看着青山雅光十分欢喜地将鱼腹之中的两条内脏都吃了下去，不由得略有点感佩地轻轻摇头，这可真的是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啊，秋刀鱼的内脏虽然是比较干净的，只要稍稍清洗一下就可以一起烤了，然而味道实在太腥，自己是无法品尝这道美味了，所以都送给了青山雅光，每当看到青山雅光这样津津有味地吃鱼内脏，自己便也仿佛感到口腔里满是腥气。 青山雅光抬起头来，看到何坤正一脸牙酸地看着自己，不由得便是一笑，用筷子拨开另一条秋刀鱼的腹部，指着其中的内脏说道：“真的很好吃，坤要鼓起勇气尝一尝吗？” 何坤苦笑一下摆了摆手：“雅光，还是你独自享用吧，在吃鱼这件事情上，有的时候真觉得雅光好像一只猫一样。” 青山雅光噗嗤一笑，是说自己无论怎样腥的东西都吃得下去吗？其实秋刀鱼的内脏真的很好，不输给饱含脂肪的鱼肉，作下酒的小菜再好不过，用来配饭也是很好的。 虽然这一餐饭之间，何坤并没有表露出什么异样，然而青山雅光十分敏感，仍然发现了他那平静表情下潜藏着的不安，吃饭的时候，青山雅光并没有说什么，吃过饭之后，两个人坐在客厅中喝茶，青山雅光终于问道：“坤，发生了什么事？” 何坤的表情终于再坚持不住，脸上很快布满忧虑，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上午刚刚得到了消息，曾军长在长春投共。” 听了这句话，青山雅光的面色登时也是一变，虽然对于战局并不很了解，但是重要城市的情况他还是知道一点，守卫长春的是国军第六十军，军长是曾泽生将军，东北国军战局不利，曾将军一定是在极其严峻的压力之下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然而失去了长春，东北情势更加危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