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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流萤之夜

    第二十七章 流萤之夜

    何坤正在与青山雅光布置自己在台湾的新家,然而很快,三天之后的五月十七号,从大陆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孟良崮战役失败,国军的王牌部队整编七十四师被歼灭,师长张灵甫殉国。

    虽然是远在海峡那一边的台湾岛,然而当何坤听到这个战报,顿时也十分震惊,张灵甫乃是抗日名将,名声也算是十分显赫的,这么多年对日军的战争他都坚持了下来,没想到如今却葬身在孟良崮这样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小山丘上。

    青山雅光也默默无言,他从前在日军之中,对于中国的名将也有所了解,除了大名鼎鼎的张自忠,张灵甫的名字也曾经听说过,当年自己所部军队进攻长沙的时候,对面国军的序列里便有张灵甫,到后面日中战争尾声的时候,自己待在芷江,芷江保卫战也有张灵甫七十四军的身影,可以说当年日军内部也是很痛恨张灵甫的,假如当年能够击毙张灵甫,那该是一个多么大的胜利,然而张灵甫终于一直活着,而日本最后也失败了。

    可是再看一看如今的结局,张灵甫没有死在对抗日军的战斗之中,而是死在了与同胞的内斗之中,日军当年没有做到的事情,如今由共军做了,这算不算是借中国人自己的手,为日军报了一箭之仇呢?

    当然,青山雅光也知道,战争作为政治斗争的延续,并非可以这样诗意地进行解释,中国的情势堪称是风起云涌,连他这样一个外国人,都觉得有点眼花缭乱,太过复杂,身在其中的人又能够怎样把握住自己呢?个人被时代的洪流所裹挟,命运不由自主,从另一个角度想一想,如今死于内战的共军将士,当年可能也是对日军作战过的,如今中国人内部为了不同的理念而自相残杀,当然也是为了各自阵营的利益吧,无论如何都具有一种悲凉的讽刺性。

    不过张灵甫毕竟是一个很出名的人物,比起那些无名的战士,他的最终结局就格外具有震撼力,可以说几乎有一种象征意义,当年的对日战争,可以说是舆论大体都是正面评价,然而如今的国共内战,却让人不知该怎样说了,几十上百年后,人们该怎样评价这一场中国人内部的厮杀呢?就像美国南北战争一样吗?

    青山雅光追忆了一下往事,思绪马上拉回到现实,作为一个如今身在中国台湾、可以算作是位于国民政府阵营的人,他毕竟要站在国军这边考虑问题,青山雅光很快就想到,张灵甫和整编七十四师的失败对于国军的损害是非常严重的,这表明中共如今已经不再是国民政府所宣传的只是“土匪武装”,而是一支颇具战斗力的队伍,连全部美式装备的整编七十四师都全军覆没,国军最精锐的五大主力之一就此消失,这不仅仅是对军事实力的打击,而且也是对国军士气的打击。

    青山雅光毕竟是军人出身,虽然只是基层军官,没有那样宏大的全局战略眼光,可是毕竟也有自己的军事判断,他这时脑子里莫名地便想到了日军当年的情形,首先是锐气很盛地进攻中国,夺得了满洲和华北的大片土地,然而之后战局就开始艰涩起来,日军失去了开战之初的势如破竹,兵锋不再犀利,虽然本土一直是宣传“大捷大捷”,但是作为身在前线实际作战的军人,青山雅光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战斗不是那么顺利,双方已经陷入胶着状态,如果不能够想办法打开局面,日本就有失败的危险,后来日军果然步步走向衰败,连最后的奋起豫湘桂战役也没能挽回颓势,国军不会走日军的老路吧?

    尤其是在国共正式开战之后,美国的杜鲁门政府便断绝了对国军的大部分援助,这与当年的日本何其相似,日本在发动了对中国的战争之后,与美国的关系也冷淡起来,美国对日本采取了石油和钢铁禁运的措施,引发了日本偷袭珍珠港,当然国民政府是不至于和美国发生如此激烈的敌对事件,然而如今的国民政府与日本当年的处境竟然有意外的近似性,虽然只是一点点。

    张灵甫阵亡带来的震动在台湾渐渐缓和,六月里的一天,何坤晚间从军队里回来,看到青山雅光站在一个小餐馆门前,正在和一个女子很欢快地聊天,那女子浓眉大眼,腰间围了一个围裙,头上扎着头巾,看起来像是这家小食铺的老板娘,表情十分开朗,语调跳跃声音欢快,一边说话还一边比划着手势,看起来是一个性情爽朗的人,这样的人一定能够将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吧。

    不过何坤的眼神却渐渐凝结了起来,目光在青山雅光和老板娘之间不断地来回瞟着,他并非那种很矫情的人,看到恋人与一位异性说起话来,心中马上就要百转千回,涌起一连串的猜疑,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深情,“他爱我吗?如果他真的爱我,为什么对另一个人表现得如此亲昵?莫非他已经厌倦了自己,将目光转移到其她人身上?如果失去了他,我会怎么样?”

    自己从没有问过青山雅光的性向,不知道他是否面对女性的时候也会有兴趣,其实自己也没有问过自己,究竟是不是纯粹的同性恋,何坤觉得这些问题都没有什么意义,自己并不是那种追求终极理念的人,也没有太过深奥的人生哲学,自己一向的原则就是,面对现实生活,就用现实的态度,对于许多概念性的东西,自己并不感兴趣,也并不想要一种完全纯粹的生活。

    现在自己与青山雅光的感情很稳定,没有什么裂痕,彼此也并未失去吸引,这样就够了,即使有一天,两人之间的感情变淡,爱情逐渐消逝,也不必太过伤感,毕竟虽然情爱不再,但是朋友之义仍然保留,没必要感到受到背叛与欺骗,甚至因此而发生怨恨。

    所以现在何坤想的并不是“啊太惊讶了,雅光居然也能够和女人聊天聊得这么欢乐”,而是“她们居然是用日语在聊天,可是这位女将明明是中国人啊!”

    这时青山雅光微微转过头来,看到了何坤,便笑着用国语说了一句:“坤,你回来了啊。”

    老板娘也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这位国军军官,脸上的笑容顿时便有些凝固了,表情慢慢地平淡,何坤连忙用日语说道:“雅光,今天我又买了两本书。啊,这一位女将,久闻您这里的料理味道非常好,十分向往呢。”

    老板娘颜阿女听了何坤一口流利的日文,脸上的神情很快便略有放松,微微一笑,说道:“长官客气了。”

    青山雅光这个时候说:“坤,要么我们今天的晚饭就在这里吃吧,女将家里做了十几年的咖喱饭,客人们都说好呢。”

    “好啊好啊,从前在日本的时候,有时就在街边吃咖喱饭,这么多年也是十分想念呢,那么就麻烦女将了。”

    颜阿女把两个人让进了狭小的餐馆,不多时就给他们端上了两盘咖喱饭,米饭旁边堆了一小滩淡黄色的咖喱酱汁,还有一些烧煮得软烂的胡萝卜和马铃薯,再无其她小菜,这就是日本很着名的海军咖喱了。

    何坤将一团米饭搅拌在稀淡的酱汁里面,然后尝了一口,确实是咖喱的味道,然而却极其清淡,简直淡得好像水一样,虽然日式咖喱的口感不会太过浓烈,不过这样严重稀释的咖喱酱也让人有一种惨淡的心情,何坤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日军围城之下的长沙,物资格外紧缺。

    颜阿女坐在一旁,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不要嫌弃这咖喱味道太淡,我家里做生意一向是厚道的,只是现在东西难买……”

    何坤默默无语,来到台湾已经一个月的时间,他已经亲眼看到了当地民生的凋敝,本来抗日战争已经胜利,虽然国共之间关系紧张,但是中原大战毕竟没有影响到台湾,然而台湾却穷困若此,真是让他也无言以对。

    若说接受的行政人员与军队的腐败,这也不是很新鲜的话题,或许是台湾同胞与母国大陆隔离得太久,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以为“王师”都如同古诗里一样堂皇正大,宛如岳家军一样清正廉洁,因此“箪食壶浆”迎接过之后,看到现实中的国民政府与军队的样子,就很有一种失望的感觉,希望太大之下,落差就会很大,然而这还只是民国大地上共同的事情。

    不过陈仪长官在台湾采取的经济手段也真的是……

    陈长官确实是一个很有知识很有水平的人,毕竟是日本陆军大学毕业的,而且对社会经济之类也有自己的看法,算是一个精英人物吧,他的学识起码是自己不能望其项背的,然而陈长官在台湾实行的经济政策,即使在何坤看来,也有些太过理想化了,日本人留下来的企业大部分都收归了国有,这个倒也罢了,许多民生物资都实行统购专卖,包括米、糖、盐、煤油、烟、酒、火柴,这一次二月里的暴力反政府行动的导火线就是缉私队员与街头烟贩的冲突。

    对于经济学,何坤并没有什么造诣,集中管制与自由市场之类的原理他不太了解,只是他是真的很怀疑,这样统制一切的经济方式,新来台湾的这一批官僚能否有足够的能力胜任,毕竟国府官员的腐败已经是有口皆碑的了,连内部人自己有时也会拿这个来开玩笑,对比清教徒形象的共产党完全是两种人心影响,不过无论原因如何,反正陈仪长官主持台湾军政事务这一年来,台湾的经济是逐步崩坏,物价飞涨,黑市横行,连他都已经听说,只是光复一年的时间里,物价就上涨了一百倍。

    有一次月夜之下,两个人坐在庭院里看草丛中的萤火虫,当时自己脱口吟诵了两句和歌:“?物思へば,泽の萤もわが,身よりあくがれいづる魂かとぞ见る”,心里怀念着人,见了泽上的萤火,也疑是从自己身里出来的梦游的魂。

    听自己念诵了这两句,青山雅光抿唇一笑,说道:“和泉式部果然是才女,如此细腻敏锐,而且将心意抒发得十分直白。”

    何坤:这在日本人当中可是十分少见的啊,比如说雅光,我就难以想象会有这样直抒胸臆的时候。

    这时青山雅光看着墙角菱形草叶间那飞着的忽明忽暗的小小光点,声音轻悠悠地说:“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没想到这里也有延龄草,从前去神社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沾染了人们的祈愿,那里的延龄草长得格外茂盛,有一种特别的风味。”

    听了青山雅光这样的联想,自己当时便笑了,青山雅光对于故乡的眷恋是如此之深,每当看到熟悉的风物,总是会想念起日本,就连从高雄到台北一路上看到一连串的山峦,他都分外愉快,几乎有一点兴奋起来,和自己说起:“中国的大陆真的是非常广阔,然而我所走过的地方却实在太平坦了,东西南北都是水平的地面,无边无际仿佛水平如镜的大海,有的时候一连走了几天路,然而今天是平原,明天是平原,第三天仍然是平原,每天的清晨在平原上出发,晚上夕阳之下,又是住宿在平原的村庄之中,每一天见到的都是毫无变化的平地,有时就让我感到仿佛远航的人在海上迷失了方向一般。这种时候假如能够看到一片连绵的山峰,顿时就好像实现了长久的憧憬,仿佛又看到了日本的山,从前在内地没有这样深的感受,但是来到中国之后,对于山的向往就格外强烈起来。”

    当时自己想的是,台湾作为一个多山的海岛,只是气候偏热,然而与日本真的有很多相似之处吧,台北的近郊也有一座山叫做阳明山,住在这里,要看山真的并不难。

    自己与青山雅光聊了一会儿风雅的话题,忽然间有感而发地说:“没想到光复后台湾的生活也是这样的苦。”

    青山雅光点了一下头,颇有同感地说:“我知道日本战败之后,通货膨胀是非常厉害的,其实我那一份小小的存折即使没有丢失,可能对家里也没有太大帮助,战争中和战败后,国内都是实行物资配给,管制非常严格,没想到台湾也是这个样子。我不知道陈仪长官是不是读过马克思主义,在日本,有一些学者倒是研究这些的,我才学浅薄不是很懂,不过看陈仪长官做的事情,倒是有点像马克思的学说的经济主张。”

    青山雅光这一番话如同一个火花,一下子点亮了何坤大脑中的某块地方,他忽然间满怀嘲讽地想,好像真的是如此,那么谢雪红这一次武装暴动又是何必呢?陈仪长官的主张其实与共产党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掌权者不同而已,所以这位台共领导人到底是反对这种经济方式,还是反对陈仪长官?或者是认为换一个党派来实施管制经济,结果会有所不同呢?

    已经是晚饭时候,店里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颜阿女忙着招呼客人,没有时间和他们再多说什么,而且对着何坤,她恐怕也根本不想吐露心声,虽然何坤能够讲日文。

    在周围一片闽南语的闲聊声中,两个人吃过了晚饭,青山雅光用日语算过了饭钱,两人向颜阿女道了谢,便转身离开了店面。

    即使走出了一段路,何坤的耳边仍然仿佛萦绕着店内那嘈杂陌生的方言,与店内食物的蒸汽混合在一起,是一种十分特别的风味,自从来到台湾,这还是何坤第一次与这么多当地人坐在一起吃饭,虽然他听不懂她们说的是什么,然而这样的烟火气却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

    何坤忽然间便想到了二二八事变的爆发点,一个缉私队员据说是去买烟,然而与卖烟的女孩语言不通,就有人在旁边鼓噪说“有人抽免钱的烟”,然后冲突就开始爆发,如果缉私队员懂得日语,或许这件事就不会发生?多么的令人感慨,大陆人与台湾人之间居然要用日语沟通,不过好在无论如何绝不会有人说自己是“吃免钱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