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切落幕
第十七章 一切落幕 四月六号这一天，何坤接到紧急命令，日军开始发动进攻，芷江要严加防守，芷江县城东南一公里就是芷江机场，是国军重要的空军基地，空军系统的重要机关、部队都在这里，美国空军也在这里，芷江就是中美联合空军的大本营，一旦有失，后果非常严重。 看到何坤匆匆走了出去，青山雅光心中忽然间不知为什么，竟然涌起与谢野晶子的那首着名的诗歌： “啊！吾弟，我为你哭泣，你千万不能死去。 你是雁序最末之子，双亲宠爱于一身……” 不过他只能念诵到这里，因为后面的内容与何坤此时的情况十分不相符合，“春晖庭训遵正道，难道教你去杀人？二十四载恩情重，讵料天涯成亡命。”日军打了过来，何坤又能怎么办呢？难道束手就擒或者等着被杀？即使是蚯蚓，给人的脚踩在泥土里，也要扭三扭呢。 当年与谢野晶子的这首诗发表出来，引起轩然大波，许多人都痛斥她不够忠君爱国，甚至骂她是“乱臣贼子”，自己当时也感觉到，无论她的想法是对还是错，能够公开发表出来，已经是非常勇敢的了，然而那样一个人终究也会转向啊。 湘西会战从四月一直持续到六月上旬，到了六月八九号的时候，战火渐渐平息，日军溃退，国军追击，日军损失非常惨重。何坤手里拿着友军缴获的日本军旗，只觉得有点沉甸甸的，日军是一支极端重视荣誉的军队（但这种荣誉并不包括战场和驻地纪律），要求是每支部队都必须誓死保卫军旗，只要还剩下一个人就必须保住本部队的旗帜，然而这一次日军连烧毁军旗的时间都没有了。 这一次国军不但夺得了九十多面日军军旗，生俘日军人数也相当大，战俘数量达到四百多人，其中有四十几名军官，看到那几名面色僵硬默默不语的被俘日军军官，何坤蓦然想到青山雅光，这几名日本军官军衔有高有低，有一名少尉，然而其中也有一名是上尉军衔，比青山雅光的品阶要高，然而看一看这几个人，那精神气质与当年的青山雅光有很大不同。 日军真不愧是武士道武装起来的部队，即使是到了这样的时候，被俘的军人也很少看到满脸惶恐、失魂落魄、表情痴呆、宛若游民，虽然情绪低落，但是还能够维持住秩序，并不散漫凌乱，不过终究是日暮途穷的局面了啊，虽然日军大本营封锁了许多消息，然而国军宣传战一直在持续，对于日本所面对的战局，许多人不会完全不了解吧？战地上每当对着深沉的暮色，或许也会感到前路茫茫心情悲凉吧？因此这一场会战，日军虽然也表现得非常勇敢顽强，然而终究只是奋起余勇，最后勉力一搏，到如今心情便格外失落吧？困兽犹斗终究没有改变局面。 如今的日军被俘军官倒是也仍然竭力保持着尊严，然而终究是失去了胜利的希望，所以虽然勉强撑住，仍然有一点后继乏力的空虚感，而几年前青山雅光躺在战地医院里的时候，虽然表现得十分沉静，因为自身的学识修养，并没有表现出咄咄逼人的傲慢敌视，然而那种信心还是可以很明显看得出来的，事实上一个没有自信的人很难保持那样从容冷静的态度，如今的日本军官被俘后，即使是军阶高于他的，也难以维持那种镇定的风度了，虽然双方是敌对立场，对比今夕，何坤也生出一点感慨。 人啊，纵然自己一时受困，但是想到自己的集团仍然十分强大，自己的战友还在战斗，自己这一部虽然失利，可是其她战场上的部队都在节节胜利，那种抑郁失落的情绪便会减轻很多，假如是情绪容易外露的人，还会表现出咬牙切齿的痛恨，那挑衅的眼神明晃晃就是在说：“不要得意，等我们的人打到这里，就是你们尝到后果的日子，战友们会给我们报此羞辱之仇”，充满了期待。 人无论在怎样的困境之下，前途有希望就会容易振作起来，然而现在还能指望什么呢？青山雅光当年有的时候还会纠结，要如何面对打败中国军人解救自己的战友，如今的这批战俘倒是不必烦恼这种事情了。 经过多日的紧张防御，六月十号何坤终于从防地回到住处，这一场战役从春到夏打了足足两个月，到这时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起来，虽然不至于让人整天汗水淋漓，然而时间到了中午，脸上还是会微微冒汗的。 何坤接近中午的时候回来，匆匆烧水洗过澡之后，从浴室里擦着头发出来，看到青山雅光已经将午饭摆在了小餐桌上，每个人面前一碗味噌豆腐汤。日军虽然物资紧缺，然而调味料还是有的，这一次就缴获了一些味噌粉、酱油粉还有浓缩的酱油膏，想来有的时候战场或行军途中没有蔬菜肉食，就用酱油下饭。 酱油也就罢了，然而日本人对味噌的感情可是相当的深，尤其是远在海外的时候，每当怀念起母亲与故乡，便格外需要一碗味噌汤，虽然与家里的味道不是完全一样，毕竟能够聊以自慰，因此味噌作为一种很重要的军需品，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更是心理上的一种需求。其实中国也是有豆酱的，制作方法有很多相同之处，不过与日本的味噌还是不太一样，味噌的口感更加细腻，香气也很丰富，倒是体现了日本人一贯的精细作风吧。 何坤坐下来两手合掌：“我开动了。”然后拿起汤匙吃了起来。 味噌豆腐汤味道真的是不错，里面还漂着几片薄薄的海带，带来了大海的味道，真的是一份相当纯正的日式家常料理，青山雅光不是个厨艺十分高超的人，然而有几样饭食做得也十分不错，比如说这种味噌汤，还有味噌烧大根，都是很朴实的料理，没有什么花巧，然而却有一种平实的温暖。 正午的气温还是比较高的，尤其又是喝的热汤，何坤吃完了饭，用手擦了一下额头的汗，再一看青山雅光，白皙的面孔上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如同雾气凝结在陶瓷上，脸色也微微地有一点绯红，看起来十分健康，这样润泽的气色显得他更加英俊。 何坤洗了碗，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我想，战争应该就要结束了吧？” 何坤点点头：“日军这一次实力消耗很大，美军已经基本上占领冲绳，日本本土应该难以再向中国派遣后续部队，所以今后的战局应该不会太过危急了。”在华日军的兵力敲掉一块少一块，如同旱季里明显纤细的河流，蜿蜒地流淌在广漠干裂的大地上，那本来便消瘦的身躯逐渐被土地吸得无影无踪。 “虽然很难过，不过看来日本败局已定，我不知道还要多少日本人的死亡才能够促使天皇进行裁决，结束这一场没有希望的战争。现在很清楚，战争已经到了尾声，然而越是这个时候，我就越感到不安，很怕在这个时候发生意外事件，那一天坤你出门去，我忽然间便想到与谢野晶子的那首诗，很担心你一去不回，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啊……” 曙光就在前方，因此假如倒在这个时候，就让人格外地感到痛心，虽然在战局胶着艰苦战斗的时候，惨烈地玉碎在绞肉机下令人痛心，然而倘若就在即将终战的时候死去，甚至是在死亡的第二天就发布了停战诏书，虽然逝去的人已经没有知觉，可是活着的人每当想到亡者，心情总是会格外痛切，只差那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啊，本来如果神的庇护能够再持续几十个小时，这个人就可以活下去了，回到日本重归正常生活。 何坤立刻就知道他指的是哪一首诗：“与谢野晶子女士，我在日本的时候也读到过她的诗集，当时看到她在二十几年前就曾经写下这样一首反战的诗歌，感觉十分佩服，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勇气这么做的，那时她的处境一定非常艰难，她能够顶住那么大的压力，十分的坚强。” 青山雅光点头道：“我也是很钦佩她这一点，在日本，男人想要表达一些不合流俗的意见，尚且有所犹豫，反复考虑后果，她作为一名女诗人，能够公开地把这样一首诗发表出来，真是令人自叹不如。她对于战争的观点，我看到这首诗的时候没有想太多，只是心里在想，无论如何也是一个爱护弟弟的好姐姐啊，虽然没有那种对天皇的献身精神，似乎想法层次上不是很高，但是这种发自天然的情感难道不是弥足珍贵的吗？虽然不是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品格，然而却是很感人的，比起那样沉重肃穆的牺牲情怀，我倒是觉得这样的情感更加容易接近一些，只是……” 何坤微微一笑：“只是后面也转向了，上海事变的时候，我刚刚来到日本不久，有一位家族的老朋友在那边，母亲托他照顾我，然后我就看到了与谢野晶子的那一首，当时听世伯讲起过她的那一首哀叹弟弟的诗，就感觉前后反差很大，人是怎样做到变化这么大的？这二十几年的中间发生了什么？她的丈夫铁干先生也不遑多让，报纸上以‘炸弹三勇士’为题的征文，与谢野铁干得了一等奖，这一对伴侣倒是齐头并进，共争上游的。” 青山雅光苦笑了一下：“其实铁干先生还有一首诗也很出名，就是为空闲少佐作的挽歌。” 只说了这一句，青山雅光便抿住嘴唇不再说了，真的是很难言的话题啊，上海事变的江湾镇战斗之中，空闲少佐不幸被俘，虽然中国方面十分优待，想让少佐软化下来，然而少佐意志坚决，终于自裁，在敌人的虐待之下玉碎殉国诚然也是很壮烈的，然而明明有良好的生活条件，不必担忧被处死，然而却仍是毅然决然地自尽，的确是需要更顽强的精神啊，因此也就更加值得钦佩。 相比起空闲少佐，自己就显得软弱了许多，面对何坤的温情，居然就这样习惯了在国军之中的生活，后面不但不再纠结是否要自杀的问题，而且连逃亡也不再想了，当然何坤对自己的监守虽然温和，却也一直很严密的，不会因为感情而忘记职守，然而此时想起空闲少佐的诗篇，真的是感到非常惭愧啊，榜样在前，自己却做不到那样无所留恋。 何坤拉住他的手，笑道：“我回国之后，有一次翻旧杂志，倒是看到当年有人写了一篇空闲少佐的，讲这位少佐回到部队之后，是被逼迫自杀的，当时就感到，双方说法的差距很大啊，不过我不是军史学家，没有考证过真实情况到底是怎样的。啊，那个作家好像是叫做穆时英的。”日本人的性格太过含蓄，往往是通过意会而不是言传，尤其又是这样一个为难的话题，青山雅光能够说出这一句来，已经很艰难了。 青山雅光马上就明白了，这样的情节倒也是有可能的，假如空闲少佐真的在被俘后经过一段时间又回到日本军队，那个时候部队可能已经把他当做阵亡上报，按照日本各级机构的严密流程，可能抚恤金已经发到了他亲人的手里，住宅门口“忠勇之家”的木牌也已经挂上，至于木盒里装的骨灰，那可能是用其他阵亡者的遗骨替代的，虽然这种做法有负于战死者的亡灵，不过也是在变幻莫测的战场上，也实在是无奈之举。 所以这个时候突然归来的空闲大佐，要让人怎样对待是好呢？明明已经当做了战死的英雄一样对待，所有的感情都抒发了，可是他却活着回来了，不要说被俘却没有玉碎这件事本身已经有违武士道精神，现在这种情况让人实在尴尬啊，就好像一把大锤本来应该砸在铁砧上，然而却一个扑空，带动得抡锤的人都差一点跌倒在地上，真的是让人颜面无光啊，所以难怪要逼迫他自决了，即使不肯自杀，也是会押回东京受审吧？那可是更加难以承受的后果，不但自己从此变成行尸走肉，而且还连累亲人，相比之下，自尽反而能够保全多一点利益。 不过青山雅光很怀疑的一点就是，国军真的肯将被俘的少佐释放回去吗？自己只是一个中尉，都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那位穆时英，大概也只是写一篇罢了。 八月的时候，天气炎热得很，就在这酷热的时节，八月六号和八月九号这两天，美国分别向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投掷了两颗特别的炸弹，据说造成的破坏力非常惊人。 青山雅光忧心忡忡地对着东方日出的方向双掌合十祷告，日本，你究竟发生了什么？所谓的原子弹，究竟是什么样炸弹？只知道重炮炮弹、榴弹炮弹、步兵炮弹、掷弹筒之类，如此郑重地说明是新式武器，那么原子弹爆炸之后，到底是怎样一种场景呢？听说有黑雨从天空中降落下来，那简直是魔鬼的雨，仿佛浩劫末日一般的场景啊，纵然黑雨不能够直接杀死人，但只要想一想那种场景，就觉得分外恐怖，即使是自己这样饱经战火的人，心中也异常不安，毕竟那是极其陌生、从未听闻的景象，在自己的认知里，根本不存在这样一回事，而不了解的事情总是最令人悚然。 不知这两颗原子弹的破坏与东京的两次大轰炸比起来，究竟哪一个更严重一些，然而此时的日本本土，已经是满目疮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