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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军官宿舍的新囚犯

    第四章 军官宿舍的新囚犯

    第二天的早上,青山雅光刚刚解了手,何坤就走了进来,青山雅光两秒钟前才坐到床上,这个时候不由得便把遮在身体上的被子又拉了拉,然而他马上便因此时的局促而羞愧,将脸转向一边。

    在青山雅光的视线里,几件衣服被丢在床上,然后自己的右臂被人拉起,下一刻只听“咔嚓”一声金属簧片的响动,手腕上的镣铐打开了。

    “穿了衣服出来洗漱吧。”说完这句话,何坤转身便走了出去。

    青山雅光看着仍在自己被子上的那一套军装,崭新的日本军服,雪白的衬衣,茶绿色的外套,久违的样式,只不过是没有肩章领徽。抚摸着布料,青山雅光心头涌起一种莫名的滋味,虽然只是两天,自己却仿佛丛林中的野兽终于又回到了人群之中,看着这样一身军装,只觉得分外亲切,眼前仿佛又出现日本军队的队列。

    青山雅光一只手穿着裤子,果然是全新的呢,连裤线都压得笔直,散发着新制服特有的清新气息,不是从阵亡的日军身上剥下来的,所以……这应该是国军缴获日本军队的,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但是这一次皇军应该损失较重吧?后勤部门撤退太匆忙,连军服都给中国人拿到了。

    费了一些周折终于穿好衣服,只剩下一条手臂真的是不方便啊,之前对自己冲击最严重的感受是,从此成为残疾人,然而被俘半个月来没有换过装,平时只是吃饭,还没有体验到太多的不便,饭盆放在一边拿起勺子就可以吃了,今天要做“穿衣服”这样比较细致的事情,就分明体验到单手没有配合的情况下是多么的吃力,连把衣服披在身上都不容易呢。

    穿衣服,这本来是多么简单的事情,二十几年来自己一直习以为常,从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然而如今却知道,对于只有一只手的人,这种本来如同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情原来也是有难度的,一瞬间青山雅光领悟到,其实没有什么事情是理所当然的。

    青山雅光衣着整齐地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下,推开门走进客厅,只见何坤坐在桌前正在吃早饭,手里还拿着一张报纸,听到了脚步声,何坤头也不回地说:“左边的毛巾和牙具都是你的。”

    青山雅光轻轻地应了一声,走进盥洗间,向左方一看,一个黄色的圆盒放在台面上,上面写着“微粒子 アカネ绢炼齿磨”,又是日军的东西啊,真的是令人感叹。

    青山雅光用牙刷蘸了牙粉,仔仔细细地刷牙,然后又搓了肥皂洗了脸,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之后,青山雅光感到,终于清爽了,这些天都如同难民一样糊里糊涂地生活,让人感觉身体越来越龌龊,实在是很难受啊。

    洗漱之后,青山雅光很自觉地又回到了卧室,他可不觉得这间宿舍之内是自己可以自由活动的地方,而且,他也不想见到何坤。

    过了一会儿,何坤给他端了饭来,与战地医院一样,仍然是十分粗糙的饭食,难以下咽,只能喂驴,然而青山雅光却一口一口地全部吃掉了,他要努力活下去,因此无论这样恶劣的食物,都尽力吃下去,只当是在艰苦行军战事紧张的时候,至于从前战线相对平静时,那堪称良好的休整条件,这个时候都不要再想了吧。

    这样的顽强忍耐倒是也有效果的,青山雅光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确实比负伤之初要充实了一些,无论是怎样粗劣的食物,终究是可以吸收到一些营养的。

    吃过早饭,何坤锁了卧室门和大门,便出去了,青山雅光将左边的衣袖脱掉,解开纱布看着自己断臂上的创口,好在没有再流血,那天挣扎的时候重新开裂的断面曾经渗血不止,何坤曾经想为自己再次包扎,当时自己推开了他,用一只手笨拙地换了纱布,如今已经重新结痂,只是肛门的伤口却无法撑住坚强,只好由何坤来为自己上药。

    一想到这件事,青山雅光的表情便略有些古怪起来,战场上的生活十分不规律,因此有两种病症是军人们十分反感的,一个是腹泻,一个是痔疮,都是很难言的事情。

    支那的卫生条件很落后,刚一踏上这片广阔的大陆,就有前辈提醒过,在支那必须把水当珍贵物品对待,水的不足完全可以与弹药不足相提并论,尤其是干净的水,那可实在太宝贵了,军队中不但严禁喝生水,起初的时候甚至连树上的果子都不允许摘来吃,不是为了爱护支那人的财产,而是因为卫生条例,为了有效作战,每个人都必须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健康,东条大将也训示说,“在战场上死于病魔的人,是最最遗憾的。尤其应当注意卫生,不得有如因为一个人的不加节制,而招致妨碍奉公事情的出现”。

    然而支那的河流许多都非常浑浊,即使用明矾过滤,有时也仍然残留细菌,更何况明矾也是非常珍贵的,有的时候弄不到明矾,或者战事太过紧张,无暇过滤,这种时候,痢疾就发生了,有人甚至拉肚子到脱肛的程度。

    至于痔疮,来到支那后,许多士兵爱上了支那酒,中国的这种烧酒与日本清酒有很大的区别,酒精度数很高,非常烈,青山雅光也喝过,第一次喝的时候,喉咙给刺激得火辣辣地难受,仿佛有一把火在里面烧,但是几次之后逐渐习惯,发现这种酒非常醇厚,两杯之后人的身体便开始变得轻盈,仿佛灵魂从颅骨飘离出去,自由地浮在空中,战场上的郁闷在这种情形下也减轻了许多。

    自己倒是还好,平日里十分节制,很少喝酒,然而那些苦闷的士兵每当到了宿营地,抓鸡杀猪架起篝火之后,一边吃鸡素烧,一边便会大口地喝酒,情绪激动起来之后,便高声地唱歌说话,不多时便有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唱着袈裟曲手舞足蹈,“不能恋慕的外乡人……”。

    如果忘记这场晚宴的背景,单单看这欢快热闹的场面,由篝火中心向外扩散的是多么浓烈温暖的战友情谊啊,在这样的气氛下,士兵们的苦恼暂时消散,连内地社交惯常的礼仪拘束也抛开了,天真欢喜仿佛孩童,有时候自己甚至也会被这种氛围所感染,这种时候,士兵们的情绪是积极振奋的,平日里的那种没有目的、没有希望、灰暗沉沦的气息看不见了,仿佛获得了新生。

    然而大量饮酒的结果就是痔疮,军队中很有一部分人为痔疮所苦,有一些还十分严重,以至于到了必须动手术的程度。

    自己虽然很万幸没有腹泻过几次,而且也没有患上痔疮,然而上一次何坤那样粗暴地对待自己,自己的肛门和肠道都受了创伤,有血流出来,很担心发展成痔疮,那就非常痛苦了,而且自己这样的处境,得了那种病也十分尴尬。这两天上了痔疮药膏,虽然对支那的药物没有什么信心,心情起初是忐忑的,不过如今看来还真的有效,到今天肛门与直肠已经没有那么疼了。

    从此以后,青山雅光就住在了何坤的宿舍里,镣铐没有再加在他的手腕上,只是铁链却一直拴在床头,也不知何坤究竟是忘了还是怎样。

    何坤不是坐机关的文职人员,而是正规一线部队的指挥官,虽然现在中日两国的战线暂时没有什么动静,可是他每天也是非常忙的,早上出去后,直到晚上才会回来,中午有人从窗户那里给青山雅光递一餐饭,往往是米糕面饼之类。

    这一天的午间,青山雅光坐在床上咬着粟米面饼,面饼里还夹着一些黑黑的经过发酵的咸豆子,虽然味道不太一样,不过青山雅光还是想起了日本的纳豆,中国的这种纳豆滋味也是不错的,用来当配菜很能打开胃口。

    青山雅光咀嚼着面饼,目光不由得向房门处看去,自己住在这里已经有十几天的时间,目前的这种状态实在是难以理解,笼罩了一层疑云。

    当重新穿上军服后,自己曾经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于是端正地坐在那里,对何坤说:“你已经做了你想要做的,现在请让我回去吧,我不会对你的长官提起申告的。”

    当时何坤的脸上毫无表情,一句话也没有说,将水放在自己床头的小桌上后,就转身离去了。

    在强烈的不安之中,青山雅光在这里度过了一天又一天,起初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他总是会紧张,然而自那以后,何坤却并没有再次对他施加虐待,除了一日两餐,还有一些必要的生活事项之外,两个人基本是不会碰面的,何坤在客厅铺开了行李,就睡在搭起来的门板上,日常起居也都在那里,而卧室则是由青山雅光居住,即使房门不锁,青山雅光轻易也不会出来,两个人可以说是划槛而治,相安无事,中间自己甚至还洗过两次澡。

    如果努力地不去回忆那天的那一幕,现在可以说是自从踏上中国战场之后,难得平静的一段日子,青山雅光在心中一页页翻着日历,只有日期上的数字不同,然而每天的内容几乎完全相同,仿佛用同一张雕版印刷出来的一样,而且上面还没有几个字,只有大片的空白。

    这样的生活虽然不会刺激人的神经,然而不知不觉地,青山雅光便体味到难言的寂寞,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愈发强烈地怀念日本的一切,自己经历过的事情,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都在他心中反复回味,有的时候头脑中突然一动,某个久已遗忘的,几乎以为从来不曾注意到的细节跳了出来,居然是那样的鲜活,那样的生动,自己从前为什么没有记起过呢?

    此时长沙城XX团的团部里,团长陈金鹏正在哈哈笑着与一名女军官说话:“哎呀许特派员,稀客稀客啊,今儿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要说长沙之战你也是辛苦了,又是要对付日本人,又是要防共,这一阵可是瘦多了,来来来,这里有几听日本罐头,你拿回去补一下身体吧,要说小日本的罐头真是不错,肉多,号称一百年不变味儿的,她们这是要打百年战争呢?”军统的人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如同乌鸦一样,看着就不那么吉利,许碧薇虽然军衔不高,可是自己也得客气着,为了快点把她打发走,几听牛肉罐头舍就舍了吧。

    许碧薇微微一笑:“陈团长,多谢你的关心,一直以来你都很配合我的工作,党国如今最需要的就是你这样忠诚勇敢的军人。”

    “哈哈哈哪里哪里。”这是谁又要倒霉了?

    “陈团长手下有一个连长叫做何坤的,是吗?”

    “哦,许特派员也知道小何啊?那小伙子人不错,读过书的,脑子灵活,胆子也大,我从前不喜欢那些学生,觉得她们一个个弱兮兮的,干不了什么事,然而现在一看,也不是这样啊,书读得好的人,打仗也有一套。而且我们小何长得也好,为人还周到,谁和他在一起,一定是享福的,只可惜这么多年炮火连天的,到现在也没成家,耽误了这终身大事啊啧啧啧。”

    许碧薇脸上的神色半丝都没有变,如同平静的湖水:“我听说何连长收留了一个日本军官战俘,是这样吗?”

    “啊,这个嘛,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那个鬼子军官硬气得很,所以小何他就……严加审讯了。”

    “关在宿舍里,近身审讯了这么多天?”

    “哎呀,许特派员,何坤这个人唯一的毛病就是太过认真,他喜欢审讯,你就让他审嘛,虽然这囚犯安放得地方是近了点,不过管他呢,只要不是共产党就行。”很多时候内斗比外斗还残酷。

    “如果真的只是审讯也就罢了,可是那一天从何连长房间里传出来的声音可不太对头啊。”

    陈金鹏脸色登时有点发绿,何坤啊,虽然是对鬼子军官,可是我也觉得你小子这事儿办得不太地道,纵然是国仇家恨,可你这报复的方式也有点邪门儿啊,让人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然而何坤终究是自己的心腹爱将,这么多青年军官里面,陈金鹏最看重的就是他,于是陈金鹏就:“哦哈哈哈哈,许特派员啊,虽然军有军规,可是也不用这么心疼鬼子啊,又没弄死他,现在活得好好的,担心什么呢?来来来我这里还有一听水果罐头,菠萝的,我昨天吃了一罐,里面的汤汁糖水儿似的,特派员肯定喜欢。”

    许碧薇:我不是心疼日本军官,实在是怕你的何连长一个立场不稳站错了位置。

    “哎呀特派员,这你就多虑了,小何怎么可能呢?他恨日本人恨得牙痒痒的,你尽管放心好了。哎哟你这就走了?你忙啊,这罐头……哦你拿走了。”连我桌面上大半包烟你都揣进口袋里,缴获的日本“晓”牌香烟,何坤说这在日本算是好烟了,结果我还没抽上几棵,就给你抄走了,比日本人扫荡得还干净,不过算了,谁让这件事我们不占理呢?能把你请走就行。

    转过头来,陈金鹏就把何坤叫了过来:“何坤啊,那个鬼子官儿你到底打不打算送回牢里去?今儿可有人说了,你虐待战俘。”

    何坤眼珠儿滴溜溜一转,微微笑道:“长官,你也说过,我们不搞八路军‘优待俘虏’那一套。”

    “确实是这样,不过……小何啊,你不要怪我唠叨,干涉你的私事,你也知道我一直是很器重你的,把你当做自家亲子弟那样看待,咱们行伍之中,读过书的人少,那些读书的,脑筋机灵的更少,有的是读呆了的,你是个明白人,有头脑有见识,将来前途无量,党国最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年轻人,你可千万别一念之差走错了路。”

    何坤露出牙齿一笑:“长官你尽管放心,国家立场大是大非的问题,我是不会糊涂的。”

    陈金鹏点着头:“我也觉得你是不至于,要说从古至今美人计也是厉害着呢,但是日本人无论如何不会派一个男的来吧?”

    何坤虽然精明能干,听了这句话,脸上也不由得微微一红,又说了两句话,便告辞离开了。

    这一天晚上,何坤打开卧室门上的锁,端着一盘食物走了进来,房间里没有点灯,外面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青山雅光脸上,显得他那因伤而失去血色的脸更加苍白,分外的落寞凄凉,这个人终究也是人之子啊。

    何坤将食物盘放在桌子上,又把两张报纸丢在床上,便转身走了出去。

    虽然有月光,然而房间中光线仍然十分昏暗,青山雅光本来没有抱什么希望,用筷子挑起盘中的食物就吃,然而他很快有一点怔住了,这是鳕鱼的肝脏啊,故国海边的味道,被俘后这么久突然又吃到日本风味的东西,让他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