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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此情可待

    第四十一章 此情可待

    一家僻静的星巴克店面里,安泰熙坐在那里一边喝咖啡,一边等待着那两个人,他独自来到这里,而美兰则开车去接前男友过来。

    十二月的天气已经下起雪来,安泰熙用小匙搅着杯子里的卡布奇诺,与喜欢喝清咖啡的元俊宰不同,他比较喜欢和这种偏甜味的牛奶咖啡,虽然清咖啡似乎显得更有格调有品位一些,在安泰熙印象中,能够细细品味这种咖啡的人总是会给自己一种“上流阶层”的感觉,仿佛莫名之间就带了一点贵族气,元俊宰就是这样,对于安泰熙来讲,元俊宰就如同一颗散发着光与热的星辰,很美很温暖,令人一心想要信赖和依恋他。

    有时候这样的想法也令安泰熙有些惭愧,毕竟自己也是曾经受过多年的劳动党教育,对于贵族这样的剥削阶层怎么能够有这种向往的情绪呢?她们漂亮光鲜的外表下其实是血腥狰狞的,实在不应该被她们那优雅美丽的风度所迷惑,可是对于元俊宰身上的那层光环,安泰熙觉得自己实在是无法进行这样严厉的批判,自己就好像飞蛾一样,一心向那道光晕靠近。

    大概十几分钟之后,餐厅的门被人推开了,两个人走了进来,安泰熙向门口一看,走在前面的是美兰,而后面跟从她的那个人居然是……金俊相!

    安泰熙眨了眨眼睛,自己没有记错,虽然退役多年,然而自己当年严格训练的良好记忆力并没有退化太多,他很快记起了这个面熟的人是谁,而且迅速连相遇的时间都回忆了起来,那是一九九七年,自己刚刚找到第一份工作不久,就在广泰会社的仓储部见到了这个人,每天中午的时候都十分期盼这个身影,因为只有他来了,自己才有午饭吃。那个时候也觉得这个带着莫名傲气的青年人有些与众不同——不是相对于南韩人,虽然金俊相相对于韩国人也有自己的特点,但那并不足以让他被人记住,他的不凡之处是因为在脱北者当中,他是很有个性很自信的——然而没想到他居然就是美兰的初恋男友。

    美兰一看到安泰熙,就很抱歉地说:“让你久等了泰熙,路上耽搁了许多时间,因为很难找到停车位。俊相,这位就是泰熙,泰熙,这是俊相。”

    金俊相也客气地和他打招呼:“安先生啊,抱歉久等。”

    当年的披肩长发已经剪短,如今的金俊相看上去是个很利落的人,安泰熙还记得当年他解释自己急于留长发的心情:我总梦想着留个长发,我想要在我四十岁之前做,这样不至于看上去像个失败者。

    安泰熙笑道:“没什么的,我也是刚刚才到,俊相,不用这样执着于礼节,叫我泰熙就好。”

    两个人在安泰熙对面坐了下来,点了饮品后,三个人便说起话来,安泰熙很快便发现这绝不是她们两人第一次见面,这当然也可以理解,经历了惊心动魄逃亡过程再次相遇的两个曾经的恋人,初次相会当然不会愿意还有一位熟悉的旁观者坐在一边。

    虽然对于金俊相并不是从没见过面,然而此时安泰熙仍然仔细打量他,因为不带任何讽刺地说,金俊相的真实相貌与美兰那充满诗意浪漫的描述实在有一定的差距,如果根据美兰的描绘,她那位梦幻般的王子应该是健美英俊,还有一点拜伦式激荡人心的英雄主义色彩的男子,然而事实上俊相是一个穿着牛仔裤,戴着眼镜,骨瘦如柴的人,而且脸颊扁平,鼻孔比较夸张,好像鞑靼人的血统,与元俊宰的相貌完全是两种类型。

    一想到元俊宰,安泰熙不由得低头喝了一口咖啡,微微笑了起来,眼前又浮现出昨天晚上朦胧的灯光下,元俊宰那精致鲜明的五官,情欲让他的眼角微微有点发粉红色,让安泰熙一瞬间联想到桃花,昨晚虽然时间紧凑,然而俊宰仍然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多情,令人感到整个世界都在震颤,就连此时安泰熙都仿佛仍然能够感受到他的温度。

    安泰熙很快收回自己的思绪,这时美兰和俊相的咖啡已经端在柜台上,俊相跳起来去柜台把它们取了回来,动作轻快自然,虽然是十分小心的,这样是为了避免泼溅。毕竟来到南韩已经三年,虽然北韩街头看不到一家咖啡店,然而俊相毕竟是朝鲜中层社群出身的人,没有那种因为教育水平不足而造成的茫然与笨拙,学习能力很强,显然他很快就对这一切轻车熟路了。

    俊相面前摆着一杯黑咖啡,与元俊宰一样不加奶不加糖的,而美兰点的则是拿铁。

    似乎是为了打开话题,俊相好像别人抱怨天气和交通堵塞一样,抱怨了几句汉城市区那些不断膨胀的地铁线路网,地下网络四通八达好像蛛网,每一个站都很大,走不完的连接通道,许多出口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搞得人头昏眼花,而且新的地铁线路还在不断修建,本来他以为自己已经算是熟悉了,可是过一阵可能又要一片茫然。

    安泰熙笑了一笑,说道:“幸好我往来的不过是那几个地方。”另外自己辨认方向和道路的能力还在。

    直到这个时候,金俊相还没有认出安泰熙就是当年某个会社不通风仓库里的那个腼腆内向的工人,安泰熙如今的样子当然与那时相差很远,更重要的是金俊相这么多年来见过不少的人,光是他送外卖时,前前后后就见过几百名客户,那么多的人脸,除非非常有特色的,否则真的无法完全记住。

    时隔四年,美兰和俊相终于相见,当然这不是她们第一次会面,因此那种本以为生死永隔然而却意外重逢的惊喜已经淡去,罗曼蒂克的回忆给彼此增添的光环也在消散,俊相抱怨美兰不像过去那样光彩照人,美兰则有点不耐烦地让俊相赶快安定下来,不要总是这样东游西逛,今天送外卖,明天又去郊区建筑工地安装通风系统,俊相则辩解说自己在学校里的药剂学专业并没有耽搁。

    这是许多脱北者面临的窘境,金俊相之前在朝鲜是属于中等偏上层的,与自己的朝侨朋友一样,他家也是朝侨,俊相从小就被家里寄予厚望,他自己也勤奋努力,读过大学的,然而在南韩,他的学历却不被承认,因为他学过的科学技术都是过时的,无论多大年纪的专业人士,想要在南韩获得认可,都必须重新学习,否则就只好去做那些不需要太高学历的普通工作,比如打包工、服务员之类。

    金俊相也问到安泰熙如今的状况,安泰熙笑着说:“一边工作一边读书,还有一年多就要毕业了。”

    “这样很不容易,泰熙也是一个很努力的人呢。”金俊相真诚地笑着说。

    “还好吧,好在有朋友帮忙。”说完之后,安泰熙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失言了,金俊相这几年一直是一个人在南韩浮沉,几个月前才与美兰重逢,在这之前可以说是孤立无援,自己这样说,似乎太刺伤人了。

    可是金俊相却并不是很在意,很豁达地说:“在朝鲜的时候,当我去找美兰,听到她已经与家人一起逃离的时候,我就非常受震动,我以前认为我考虑的总是比她更远一步,但是那个时候我明白自己错了,我是个懦夫,而她是个勇敢者。”

    虽然表情是很开朗的,然而安泰熙知道一个人像这样的否认自己,事实上是期望得到别人的慰藉,这种时候是绝不能承认他的自我判定的,美兰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便安慰道:“虽然多年来一直怀疑政府,但是很多外面的消息都是俊相告诉我的,他比我更了解外面的世界。”

    通过美兰之前的描述,安泰熙瞬间理解了金俊相当时的心情,在两个人的这种亲密关系里,事实上金俊相有着一种潜在的优越感,他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他是男人,他年长几岁,他有大学文凭,他给她带来平壤的诗,告诉她那些她闻所未闻的、电影,他是知识和资讯的提供者,是主导的一方,然而美兰却如此果决地抛开他来到南韩,这对于他的自尊心的打击是十分沉重的,他终于明白自己无法再扮演一个导师的角色,美兰有自己的主张。因此美兰的先行逃离对于俊相的震动,到底是尊严方面多一些,还是感情方面多一些,这恐怕是难于分清的。

    大概过了一个钟头左右,安泰熙看了一下手表,美兰顺口问道:“泰熙,几点了?”

    “十一点十五分了。”

    金俊相看了一眼他的手表,很有礼貌地说:“手表很漂亮。”

    安泰熙脸上又出现那种很温暖的笑容:“是朋友送给我的,所以虽然现在好像大家都用手机看时间,我还是想戴着它。”

    金俊相也笑了,他认识的人中已经没有人戴表了,现在的年轻人都用手机当做计时器,戴手表的似乎只限于中老年那种比较老派的人,安泰熙的气质就是一个能沉淀许多东西的人,到如今依然保留着这种很传统的做法,来到南韩的北韩人往往有一种追赶时代的紧迫感,南边有太多她们需要赶快了解的,而且她们很容易产生一种紧迫感,那就是如果自己的步伐慢下来,就更加无法追赶南韩本来也正在飞快变化的社会,然而安泰熙却有一种坚持和固守,仿佛他内心自有一种平静,无法轻易打破一样。

    咖啡喝完了,安泰熙结了账,说是庆祝她们重逢,三个人彼此客气了一番,就各自分手,美兰送俊相回公寓,安泰熙也开车回自己家里去,他坐进元俊宰那辆车,本来他今天想搭地铁的,不过俊宰说他今天不出去,让他开车过来就好,这样更方便些,只要能找到停车位。

    安泰熙坐在元俊宰惯常坐的驾驶位上,他抚摸着方向盘,这里仿佛还带着元俊宰的气息,他的眼神不由得看向左手腕上的表,这是那一年元宵节俊宰送给自己的礼物,起初他很不好意思收这样贵重的礼物,元俊宰送自己的这块表很名贵,虽然不太懂手表的品牌,然而可以看得出做工十分精湛,煜煜闪光,这在朝鲜绝对属于很高档的奢侈品,在南韩也价格不菲,不过俊宰却一边给自己戴上腕表,一边很亲昵地说:“我希望你每天看到这块手表就能想起我。”

    当时元俊宰的语气中除了深情,还带着一种渴盼,似乎是生怕自己拒绝的样子,他似乎是并没有意识到这块表的金钱价值,只是单纯地希望自己收下,对于如此温情的恋人,自己还需要有什么顾虑呢?从此他就每天都将这块瑞士表戴在手上。

    安泰熙开车回到公寓,元俊宰已经做好了午饭,两个人刚刚吃过饭,美兰就又打了电话来,在元俊宰戏谑的笑容里,安泰熙脸上微微红着接起了电话,而元俊宰则将碗碟放进厨房洗碗机。

    “喂,泰熙,吃过饭了吗?”美兰在手机那边快活地说。

    “刚刚吃过,你也吃好了吧?”

    “嗯吃了一点寿司,俊宰做了美味的食物给你,是吗?”

    安泰熙的脸色顿时更加红了,美兰虽然结了婚,那明朗大胆的个性却没有改变太多,偶尔就会调侃自己与元俊宰,有时候安泰熙甚至怀疑,美兰对同性关系的接受度如此之高,如果真的给她男男片子,她可能也会看的,起码不会太震惊。

    安泰熙声调又软又慢:“不要瞎说啦,今天和俊相的会面感觉怎么样?”

    美兰在那边懒懒地说:“说起来你或许会感觉到我有些无情,就是我忽然发现,很难理解自己为什么当初花了这么多年迷恋这个家伙。”

    安泰熙一下子就想到自己当年在军事监狱里面的心情,他十分理解地点点头,说:“时过境迁,很多事情都已经不一样了,这不能怪任何人。”

    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吧,如果这个时候还保留着那种执着的迷恋,对于已经结婚并且有了一个儿子的美兰可能才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虽然不是文艺青年,然而安泰熙几乎是本能地就明白为什么美兰会有这样的情感转变,北韩那样一个闭塞压抑的环境似乎是催生恋情的高压催化舱,在那样的地方,能够升华一个人的似乎首选爱情,因为这种感情浪漫、激烈、超越于日常生活,如同铝热反应一样热烈,短时间内能够释放出大量的热能,比起亲情来格外有一种冒险的感觉,有一种强烈的魅力,似乎天生带有某种“革命性”。

    当然也不得不承认,在朝鲜的时候,两个人地位的差距也让这段恋情带有了一种特别的迷人色彩,略有一点北韩“灰姑娘”的味道。政治上,俊相有着很好的家庭成分,经济上,他家里有日元硬通货,几乎不曾挨饿,俊相本人也有华丽的日本毛衣,在学业上,他是设在平壤的朝鲜“麻省理工”大学的学生,前途无量,而这些都是“不洁之血”的美兰无法相比的,政治成分的负担沉重地压在她的背上,虽然也会因为代际更替而有所稀释淡化。

    然而来到南韩之后,两个人的地位竟然离奇地颠倒了过来,处境有很大的差别,现在换做金俊相在这边毫无根基,而美兰则在亲戚的扶助下蒸蒸日上,几乎就要实现脱北者全部的韩国梦:帅气的丈夫,男婴(虽然曾经不满于自己与弟弟的差别待遇,然而美兰如今显然也成为链条上的一环,她为儿子而骄傲,很庆幸头胎产子),还有即将得到的大学文凭。美兰比自己早入学,如果没有耽搁的话,她明年就会毕业,虽然男方家人带给她一些烦恼,比如希望她做个传统的朝鲜主妇,请人照看孩子很贵,因此这个孩子对她的学业确实造成了一定影响,但是安泰熙相信美兰会坚持下来的。

    因此过去那种高压舱之下的恋情在现实重新见面之后,自然开始褪色,事实上安泰熙觉得,如果两个人从来不曾重逢,一直保持回忆,用不断涂抹的幻想美化的彩色树脂将往事凝结成琥珀,这份感情或许还更唯美一些,而如今的状态就好像一部经典影片一定要拍续集一样。

    这时元俊宰刷过了牙,从盥洗室走了出来,看到安泰熙正拿着手机坐在沙发上有些发愣的样子,便笑着问:“泰熙,美兰的事带来什么额外的困扰吗?”

    安泰熙看着他那充满了真挚柔情的脸,与俊相和美兰的关系相比,元俊宰对待自己显得更加真诚,因真诚而将姿态放得更低,或许这就是自己格外幸运的地方吧。

    安泰熙将手机放在一旁,伸出两只手臂抱住元俊宰的身体,这是十分罕见的,通常是元俊宰十分温柔地将他搂在怀里,以这样略带保护性的姿势将自己的爱意倾注到他的心和身体里。

    元俊宰也发觉了他此时的不同寻常,温存地用嘴唇碰触他的脸,轻轻地说了一声:“泰熙……”

    安泰熙声音微微有些发抖:“俊宰,我不要离开你。”

    元俊宰抚摸着他的身体,一边亲吻他,一边温柔动情地说:“我们不会分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