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初见光明
第十八章 初见光明 第二天上午的时候,安泰熙正在干活儿,全允成匆匆跑过来说道:“泰熙啊,社长叫你到顶楼他的办公室去一下。” 一旁的朴东海将一包货物放在架子上,然后站直了腰问:“大哥,知道是什么事情吗?为什么突然之间要泰熙去见社长?像我们这个级别的工人一般是没有机会觐见君主的吧!” 安泰熙虽然向来镇定,此时也觉得心中有些惴惴不安,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他不想搞砸,如果突然失业,虽然不用担心吃饭问题,可是终究是让人感觉很失落的。安泰熙不像是某些时髦的年轻人,以频繁更换工作为荣,觉得是一种很有个性的行为,他是希望在一家公司尽量长期做事的,这样不但可以积累经验和人际关系,而且韩国社会总体而言也是很注重年资的,老员工一般会比新入职的人多一些薪水,因此除非是有很好的发展机会,否则他不会轻易更换工作。 一想到“发展机会”这个词语,安泰熙不由得要苦笑了,以他现在的情况,眼前能够解决的只能是生存,要谈发展可是很不容易的。 全允成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啊,像我们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去过问社长大人的打算呢?不过泰熙,你还是赶快过去吧,无论如何让社长等太久总是不好的,到了那里一定要谦恭啊……不过这个不用我叮嘱,你向来是个很谦虚的人。” 朴东海咧着嘴:“幸好发薪日的那天你没有和我们一起出去玩儿啊。” 全允成抬手就在他后脑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你这个衰人,为什么要讲这样的话啊!” “啊哟好疼啊大哥!你总这样打我,我会变笨的。” 社长办公室里,安泰熙毕恭毕敬站在老板河庆民面前,说了一声:“社长,您找我吗?” 河庆民打量了他一下,问道:“安泰熙,你是不是懂得日语?” “是,会讲一些。” “日本文字也会认吗?” “是的,社长。” 河庆民将一本破旧的日文书抛到他面前,说:“念一段给我听听。” 安泰熙拿起那本书,是一部中短篇集,他随便翻开一页,就读了起来。 两分钟之后,安泰熙停止诵读,抬起头看着社长,河庆民点了一下头,说:“现在给我翻译一下那里面讲的是什么意思。” “‘虽然一直瞒着没有说,但是如果把我们夫妻相处的光景瞧上半天,就能明白其中原因。他对我说话只是在有事的时候用斥责的口吻下命令罢了,早上起来我问候他,他就忽然把脸掉过去.故意赞扬院子里的花草。我虽然很生气,但他是我的丈夫,我始终忍气吞声。从来没跟他吵过嘴。他却从吃早饭起,整天不离嘴地骂这骂那的,在佣人面前数说我这么笨啦.那么不懂得礼貌什么的,动不动就用轻蔑的口吻说我没有教养。本来嘛,我没有在贵族学校里念过书……’” “唔,这个是谁写的文章啊?倒是很动人的。” “是樋口一叶,明治时期很有名气的作家,号称是‘明治紫式部’。” “哦哦,这本书我得到多年了,直到今天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安泰熙,你从前在朝鲜,是学日本文学的吗?有这样的能力,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 安泰熙摇头道:“很惭愧,社长,这是我的一位朝侨朋友讲给我听的,我的日语也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嗯,原来如此。既然有这样的专长,就应该早一点告诉我才对,我这里是不会埋没人才的,怎么样,明天有一位日本客人要过来,能够和我一起去接待吗?” 安泰熙连忙鞠了一躬:“愿意效劳,社长。” “很好,这是我们会社产品的日文资料,你拿过去今天晚上好好看一看,明天早上直接到我这里来报道,明天就不用去仓库了,现在回去干活儿吧。” “是,社长。” 安泰熙回到仓库,全允成立刻过来问道:“泰熙,社长方才叫你过去,到底有什么事情?方才社长亲自打电话来说,明天你不能过来这边上班,让我们自己安排好人手,这是怎么一回事啊?真是很让人担心啊。” 安泰熙感激地一笑,说道:“大哥不用担心,社长让我临时客串一下日语翻译。” 车文赫拍了一下腿:“昨天晚上听到你那么流利的日语,我就知道泰熙你不会在这里干久的,如今果然要升迁啊!” 安泰熙笑了一下,说:“只不过是暂时应急而已,我知道会社是有专职翻译的,是日文专业毕业,日语比我要精通得多了。” 全允成松了一口气,道:“无论如何只要你没事就好,难怪我方才向社长求情说,‘安泰熙自从入职以来,一直干得很不错,不知为什么突然不再让他来上班?’社长说‘不要管闲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原来是调你去做翻译啊,泰熙,你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翻译的工资可是比仓库里要高许多的。” 安泰熙方才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兴奋这时已经冷静了下来,他笑了笑,平静地说:“社长让我做什么,我自然会尽力,然而却也没有想更多的事情,这一次之后应该还是回到仓库来干活儿吧,和大家在一起,我感觉挺开心的。” 做好自己的事,尽到最大努力,但是对于未来不要有太大期待,这样就不容易感到受伤吧,虽然有些消极,不过确实有效。 当天晚上,安泰熙很稀有地没有看关于编程方面的书,而是捧着一册日文资料看着,元俊宰当然发现了他的这个不同,坐在他身边,手肘撑在沙发靠背上,说道:“原来你还懂得日文。” 安泰熙忽然想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对他讲过这件事,不由得微微有些惭愧地说:“其实算不上懂得,只是从前和一位侨民朋友学过一些,你知道在朝鲜,能够学到东西的途径是很有限的,虽然学校里有教授俄语,不过当时还是想,不管是什么东西,能学一点是一点吧,或许将来就会有用处。”因此就有了第二外语日语,而且说得比俄语还流利。 元俊宰笑了:“我就知道你是一个非常擅长做准备的人。对了,你的那位朝侨朋友,家境不错吧?” 安泰熙点点头:“是的,他家里有五个橱柜。” “那确实是相当殷实的了。”元俊宰含笑道。 朝侨在朝鲜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存在,当年许多人在朝鲜独立之后,想要回归故土,毕竟她们在日本也是受到排斥的,日本人尊重作为胜利者的美国人,但是对于曾经的殖民地被统治者朝鲜移民,却是没有什么友善态度的。然而问题是,当时的朝鲜虽然重新立国,然而却是分裂的,一个朝鲜半岛在北纬三十八度生硬地划分成两部分,一个是共产党统治的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另一个是李承晚的大韩民国,因此到底哪一个才是祖国,让想要归国的韩国侨民内心产生了极大的矛盾。 对于一些人来说,比起南韩,北韩才更像是祖国,至少在过去,北朝鲜同日本人的殖民统治做着坚决的斗争,反观李承晚的亲美政府,居然联合了韩国民主党,而这个党派属于右翼势力,带有亲日色彩,因此从民族情感上来讲,一部分人选择了北韩,也是很可以理解的。 只是当她们踏上了北朝鲜的领土,很快就知道自己如同飞虫黏在蛛网上一样,掉进了陷阱,然而她们已经无法离开,甚至即使是写信警告其她人不要再来这片“乐土”也是做不到的,这样的信件都被截留销毁,七十年代的时候,许多侨民被处决,其中甚至包括“朝总联”的骨干,这只能让人生出这样一种感慨:通向地狱的道路铺满了鲜花。 可是不管怎样,朝侨的经济条件在朝鲜还是不错的,作为为朝鲜赚取硬通货的渠道,虽然她们的亲戚送来的日元总会以各种方式进入国库,但是在这个过程之间,这些从日本归国的侨民还是能够获取比其她人更丰富的物资,只不过虽然经济上属于上等,她们的政治地位却是非常低的,这些人的情况再一次证明了父亲元承铉的话:钱并不能买来一切。 不过日侨这个圈子其实也是相对比较封闭的,毕竟无论从物质条件上,还是想法上,她们与普通的朝鲜人都有很大区别,甚至连口音都不太一样,朝鲜绝不是一个提倡多元化的社会,更何况物质财富的巨大差异总是难免引起敌视的,因此安泰熙作为一个出身良好的“纯血”军官,居然能够与那样“血统可疑”的人有如此深入的交往,也实在是令人刮目相看。 第二天,安泰熙跟着社长陪了一整天的客人,到了六点钟的时候,本来已经是下班时间,然而那两个叫渡边和山本的日本人还是兴致勃勃的样子,老板便很顺水推舟地邀请他们一起去吃饭。安泰熙作为翻译当然要一起去的,不过他作为这里面级别最低的人,肯定是不能像客人和老板一样放松自在地享受这一天之中最轻松的一餐,对于那三位来讲,一天的工作接近尾声,虽然这小型的宴会仍然带有业务社交的性质,然而毕竟一整天的主要任务已经结束,但是安泰熙却不能真的这样放松,作为一个实际上的随从人员,他要负责与餐馆人员的沟通,还有餐桌上的部分服务,比如倒茶斟酒之类,然而无论如何,如今已是收尾的时间,因此无论哪一个人都感觉肩头压着的重量变轻了一些, 安泰熙找了一个空隙给元俊宰打了电话:“俊宰,接待还没有结束,我要陪老板和和客人出去吃饭,要晚一点回去,抱歉了。” 元俊宰把手机夹在耳朵上,双手还操作着电脑:“嗯好的,辛苦了,尽量不要喝太多酒。” “知道了。” 旁边的朴在宇转了一下眼珠儿:“那家伙今天晚上有什么社交活动吗?” 元俊宰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在桌面上,笑着说:“陪着老板招待客户,他懂得日语的。” “原来还是外语人才。”朴在宇点点头,“既然这样,我们也很久没有出去喝酒了,反正他今晚有事情,不如我们也出去逛一下吧,这段时间你一直循规蹈矩,让人看了觉得心里很有点不是滋味呢。” 元俊宰笑道:“我从前也不是一个放浪的人吧?” 朴在宇点头:“的确不是,不过也没有这么居家,下了班还是会去酒吧的,如今每天工作结束后就赶回家里去,简直好像是要竞选‘韩国好男人’一样,让人真有些不习惯呢。” 元俊宰一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好了,我们今晚出去喝酒,我知道有一家新开的餐馆,韩定食的味道很不错呢。” 一间很富有朝鲜传统风味的包房里,四个人正在品尝食案上盘盘碗碗的食物,安泰熙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比起那些现代装潢的餐厅,他还是更喜欢这种更具有朝鲜本土旧时风情的地方,那让他有一种亲切感。蛋羹很不错,金黄金黄的,用石锅蒸出来,端上桌面的时候如同火山喷发一样,猪肉的味道也很好,十分酥软,放进嘴里都不用怎样嚼的。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不怎样说话,免得食物喷溅出来,当面前的饭菜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谈话便又开始了,安泰熙给双方翻译了几句,都是无关生意的闲聊,到了这个时候,工作上的事也可以暂时放下了吧。 这时四十几岁的山本看着安泰熙,笑呵呵地说:“泰熙啊,你的气质风度真的是很独特啊,很腼腆的一个年轻人呢,很会害羞的样子,不要说你是这样谨慎仔细的一个人,就算是有什么疏忽,也很少有人不肯体谅的吧。” 年近五旬的渡边点点头,说:“而且声音也很好听,说起话来总是很柔和,对了泰熙,你唱起歌来也一定很动听吧?能不能给我们唱一首?” 安泰熙脸上微微一红,谦虚地说:“我唱得不太好,怕您会笑话。” “哈哈哈这么说来就是会唱歌了?来来来快给大家唱一首,这里有点歌机,很想听听你唱的歌呢。” 安泰熙笑了一下,便开始看歌单,韩国的流行歌曲自己大部分都不会,只有前几天听到的那首日文歌印象非常深刻,于是他便选择了这一首。前奏音乐响了起来,渡边和山本跟着节拍打着拍子,一边还喝着酒。安泰熙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日本人虽然平时都是一副西装革履一本正经的样子,然而只要喝了一点酒,马上就有点放浪形骸起来,也许是清醒的时候总是要恪守礼节,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错失——日本人的神经是极为敏感的,只要有一点点的失误,就如同整个世界都要崩溃一样——因此喝了酒之后就可以借着酒的理由,让自己暂时摆脱清醒时的拘束吧。 朴在宇和元俊宰也点了套餐正在吃饭,中途朴在宇起身去洗手间,当他回来的时候,听到一个包房里传来一阵悠长深情的歌声,让他惊讶的不是歌声的动听,而是那声音怎么这样熟悉?于是朴在宇充分发挥职业素养,悄悄地将包房的门推开一点点缝隙,向里面一看,眼神顿时有两秒钟的凝滞。 朴在宇轻巧快捷地回到座位上,面色古怪地对元俊宰说:“快去看看牡丹房,真的是很出乎意料呢。” 元俊宰见他如此吃惊,当然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让这位一向对任何事情都抱持淡然态度的人这样动容?于是他就也来到那间叫做“牡丹”的包厢门前,门口的地板上放着四双鞋,其中一双极其眼熟,只听里面此时正在唱着: “……机械たちを相手に言叶は要らない???????????????????????? 决まりきった身ぶりで?????????????????????????????????? 街は流れてゆく???????????????????????????????????????? 人は多くなるほど 物に见えてくる??????????????????????? ころんだ人をよけて???????????????????????????????????? 交差点(スクランブル)を渡る……” 对于这个声音,他比朴在宇还要熟悉得多,元俊宰的心头顿时就跳了一下,透过拉门的缝隙,元俊宰向里面看去,只见安泰熙拿着麦克风正在唱着: “けれど年に2回 8月と1月???????????????????????????????? 人は振り向いて足をとめる?????????????????????????????? 故郷からの帰り???????????????????????????????????????? 束の间 人を信じたら?????????????????????????????????? もう半年がんばれる” 旁边两个喝醉了酒的明显是日本人的老男人正乐呵呵地打着拍子,其中一个人还不住地拍打着安泰熙的肩膀,显得十分热络的样子。 元俊宰不由得微微一笑,原来这个人还会唱歌,只是这么久了却从没听他唱过,因为种种原因,使得他在自己的面前反而不如在纯粹生意往来的客户之前放得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