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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附彩蛋)

    第五十章

    十月中旬的时候,黄振烨终于要离开襄樊了,他对母亲说的是:“机械厂那边的工作不能一直丢着,那边需要人。”

    黄振浩一听就明白了,哥哥是要回到越南去,虽然有些舍不得,不过他也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然而马上又感觉到十分惭愧,这样的情感显得自己太不注重兄弟之情了,仿佛有一点凉薄一样,可是自己确实不是故意的。

    黄振烨留了一万块钱给母亲白内障做手术,是兑换的人民币,不是越南盾,关淑云坚持着不肯要这么多钱,即使已经改开了十几年,然而就在前几年,“万元户”还是大家艳羡的对象,很光荣的,这一万块钱就在现在也不算少了,自己的大儿子一个人在越南,没有亲人帮衬,万一出了事,可不是只能靠钱来保住自己?再说越南那经济水平还不如中国呢,儿子在那边攒下这么多钱来,也是十分的不容易。

    黄振烨没有和母亲为了这笔钱过多推让,既然母亲只拿了两千,他就把剩下的八千悄悄地给了弟弟,拜托他好好照顾母亲,虽然母亲舍不得钱做手术,也担心手术的疼痛,不过尽量还是到武汉找三甲医院做一下这个手术吧,毕竟人的眼睛看不清楚,心情也会很受影响,还有可能在生活中出现意外,所以最好还是找好医生做一下手术。

    黄振浩答应了,将钱收了起来,打算后续存个定期,如今的利率虽然和九十年代初期无法相比,不过一年期的利率也有百分之二点二五,比活期存款要高许多,这一笔钱很可以给黄喆当大学的教育基金,虽说儿砸未必考得上吧,但是钱总是要先存出来。

    当然母亲的眼睛自己也不会说不理,尽量劝妈妈去做手术吧。

    阮经武已经和黄振烨谈过这个问题,黄振烨决定回到越南,让他心中一块石头总算放了下来,感情问题都是次要的,主要是黄振烨在越南工作了这么多年,工龄跨国实在是不好转移,回国之后直接影响的是生活问题,看黄振浩那个意思,如果黄振烨真的回来,工作也未必很好找,而且还有住房问题,难道四十几岁的人还要去住工厂宿舍?

    黄振烨的心情则更复杂一些,这里虽然说是他的家,然而如今他回到家里却感觉十分陌生,对亲人没有什么记忆,除了母亲以外,对于其她人的感情完全接续不起来,他知道并不是弟弟对自己没感情,而是如今黄振浩也已经结婚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他当然要为自己的小家庭考虑,更别说这里面还有刘雅珍,并不是说刘雅珍不好,挑拨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而是她作为一个外来者,离开自己的娘家进入了黄姓家庭,为黄家延续后代,她这么做图的是什么呢?最起码当然是要有属于自己的小家。

    黄振烨不觉得她的做法有什么自私狭隘之处,光是给自己发锦旗自己也是不愿意的,要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自己也该有付出才对,更何况现在也不是古代的宗族社会了,一个女人结了婚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成了男方整个家族的人,要为小叔大伯拉拉杂杂许多人服务,现在是反对封建宗族制,反对包办买卖婚姻,讲究性别平等,媳妇也不是男人家里的女奴,所以刘雅珍不愿意付出太多代价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一年春自己就算是回来,也绝对不能住在母亲与弟弟家里了,必须另外找房,更何况大伯子与小婶子长期住一起也不方便啊。

    虽然曾经是自己的家,然而二十年后再回来已经时移世易,很多情况都已经变了,因此人们时常饱含深情说出来的“家的温暖”在这种情况下就显得有些虚幻了。

    临走的时候,家里人给他们塞了一堆吃的用的,表达亲人的热情,或许其中也夹杂了一些对于亲人无法帮助更多的歉意吧,其实黄振烨也是充满了内疚,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有赡养照料老母亲,今后也是长住越南,只能用金钱稍稍弥补一下,然而又怎么真的能够弥补得了呢?于是就这样带着双方的遗憾,黄振烨和阮经武踏上了前往武汉的短途列车。

    容明远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又能见到当年的越南战俘营军官,他虽然和阮经武没有太多交往,然而对于伍元朗的印象却是十分深刻的,也知道伍元朗和阮经武关系不错,因此推开门来见到外面居然是阮经武,他便立刻回忆起了战争中的往事。

    阮经武露齿一笑:“太好了,容医生,你还住在这里,路上我们看到有湖边正在施工,武汉市区很多新建的高楼,还以为你已经搬家了呢。”

    容明远连忙将他们请进门来,笑着说:“是啊是啊,武汉这几年确实变化非常大,房地产发展很快,尤其滨湖区是开发热土,南湖那周围正在起新楼盘,其实老房子住着也蛮好,周围邻居也熟悉了,我从小在这里长大,住得久了就舍不得离开了。赶紧把东西放下,快来喝杯水吧,对了你们在武汉有住处吗?不如就住我家吧。”

    黄振烨:痛心疾首啊!武汉还在填湖盖房呢?看来那南湖也要完。九八年中国大洪水的时候连越南都震动了,河内新闻里面天天报,如今把湖都填了,以后下大雨的时候,水可往哪儿排呢?房价倒是涨起来了,可是大水淹过来了,这是要填“摸鱼儿”的词牌么?之前还听经武念这个词来着,“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看来在武汉买楼得买高层,轻易不能水漫金山,就是城内积水的时候出门麻烦了点。

    阮经武笑道:“不用了,我们已经订好了旅店,行李都放在那里,明天就要回越南了。这一次是陪振烨一起回家看看他的亲人,元朗便托我们给你捎一封信来。”

    容明远的妻子周秀英连忙买菜做饭。

    容明远抽出那封信来,登时傻了眼,只见厚厚的三张纸上面全都是越南的罗马字,伍元朗对于汉语是能说不能写,堪称华语界的文盲,而自己虽然当了几个月的战俘,却来不及学会越南文。其实如今最方便的就是请阮经武帮自己念一念,然而这是时隔二十年伍元朗写给自己的第一封信,容明远不知道这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会不会有一些很敏感的话,其实即使伍元朗写的只是一些普通无味的日常生活,他也不愿意将两人之间的信件给第三个人知道。

    黄振烨看着他那呆呆发愣的眼神,心中嘀咕道:“好奇怪啊,元朗究竟写了些什么?平时看他总是很粗线条的样子,没想到也有细腻的心思啊,而且容医生这么半天还没看完一张纸吗?”

    晚上,吃过了饭,因为喝了一点酒,在酒精的轻微毒害之下,容明远感觉大脑微微有点发晕,眼前的景物显得忽然间不再真实,他望着阮经武的脸,这张脸恍惚之间竟然和伍元朗的脸重合在了一起,其实过了这么多年,伍元朗的面容在他记忆之中已经有些模糊了,有时候他努力去想,虽然脑海中能够重新浮现出一张比较有整体性的脸,然而一旦细细追寻鼻子眼睛眉毛,就觉得那五官一下子变花了,怎么想也无法描绘出详细的轮廓,就好像远看是一座山,来到近前反而看不出山的线条。

    就算是如今,容明远感觉自己仿佛又看到了伍元朗的脸,然而当他眨眨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却连原来的影子都模糊了。

    其实容明远是很希望伍元朗能够寄一张照片过来的,不过虽然在常人看来这是老熟人之间很寻常的事情,他却莫名觉得这件事发生在自己和伍元朗之间就有一种难以挥去的奇怪感。

    阮经武和他慢慢地说着伍元朗这些年的经历,还有近况,因为他们与伍元朗往来密切,所以讲述起来也格外生动。得知伍元朗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结婚,容明远忽然之间不知为何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感,如果伍元朗真的那么体贴,寄来一张照片,相片上是他孤零零一个人在公园中,就让自己感到有点心酸了,即使是和阮经武黄振烨朋友们一起合照,看着也总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没有伴侣,娘家血亲也凋零殆尽,虽然伍元朗是一个非常强硬的人,然而人总有衰弱的时候。

    阮经武这边的介绍告一段落,笑着问:“容医生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容明远笑了笑,将婚姻的事情一带而过,主要讲自己在工作中的经历:“从部队转业后,我就分到了这家医院,第一天值班的时候,我一大早到了办公室,看到办公室里有一点乱,就把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这还是在军队里养成的习惯,眼里看不下凌乱。”

    阮经武:大概从此以后科室办公室的清洁状况就是全院标兵了,据说当年中共潜伏在国民党里的地下党也是显得特别肯干的。

    “有一天我正在打扫卫生,就来了一位病人,说要找大夫,我看他急得满头大汗,就先为他诊断,当时还没有正式上班。那个人是重感冒,我给他开了处方,本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哪知道过了几天他家里人找到医院来,说病人吃了药不但没有好转,反而病情更严重了,要追究医院责任。我自信自己是绝没有误诊的,就请医院查清楚,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突然把档案里的事情揭了出来,说我曾经在越战中被俘过,会不会有什么不轨行为?”

    阮经武:我作证,越南情报机构没有收买你回国毒害祖国人民。

    黄振烨也有些气愤,说道:“这个是医疗事故,最要紧的是查清原因,怎么能够随随便便就和战争中的事情联系到一起呢?战俘并不就是贪生怕死投敌叛国啊!”

    容明远苦笑了一下,“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不过这种消息传得特别快,没过几天的时间全院就都知道了,大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当时我真觉得自己有点顶不住了,精神都有点崩溃,就写信给了难友罗爱庭,爱庭鼓励我,让我忍辱负重,经受住生活的考验,他还特意请了几天假,过来陪伴支持我,见到了他我简直就像是见到亲人,甚至比亲人还要亲,因为只有有过这种经历的人才能真正明白这种感觉。好在很快责任就查清了,原来是药房的人拿错了药,所以才造成这样的结果。”

    如果伍元朗在这里,他心中的感觉一定是:在你最艰难的时候,我没有陪伴在你身边。

    容明远的眉头舒展了开来,精神振作了起来,继续说道:“这件事情真相大白之后,大家见了我再不是之前那种怪怪的眼神了,对我都很热情,过去的那件事也没有人再提了。没过多久,上级安排给医院一个科技攻关项目,院领导很信任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带着项目小组白天黑夜连续研究,终于提前完成了任务,上级十分高兴,颁发了嘉奖,我们医院还被评为‘精神文明先进单位’。”

    黄振烨微微有点疑惑,这不是医学技术攻关吗?为什么最后给的名头是“精神文明”方面的奖励称号,而不是“现代医学突破”?总感觉有点文不对题啊,或者是道德水平能够代替医学技术吗?

    窗户外面夜色深沉,武汉是一座大城市,入了夜也不像襄樊那么安静,外面不时传来汽车的喇叭声,这声音倒是可打破室内那有些深沉的气氛。

    容明远看了看漆黑的窗外,忽然问了一句:“阮上校,你认为爱情是什么?是征服吗?”

    阮经武想了想,说:“我不想征服碰撞,只想温柔对待,而我知道,这样的感情是注定不能发生在战俘营的,那里没有平等相爱的基础。”

    夜深了,阮经武和黄振烨回旅馆去了,客厅的吊灯也已经关闭,然而容明远却迟迟没有进卧室。妻子周秀英作为背景板没必要一直熬着,已经睡了,房间里一片安静,除了外面偶尔传来的公路车声,不再有人的声音,这让他感觉到心中格外沉静,心情渐渐沉淀下来。他在书桌边打开台灯,虽然灯管发出雪亮的白光,然而这光线马上就被周围的昏暗所吞噬,没有了那种尖锐的明亮感,反而显得有一些孤寂和黯然。

    容明远在灯光下将伍元朗那封信重新抽出来,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用心地看着,看了一会儿,便伸出手来细细地抚摸着那字迹,仿佛真的感受到了信纸上笔划的凹凸感。他想象着伍元朗当时是怎样写下这些字的,伍元朗写信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想着想着,眼泪不由得涌了上来。

    容明远抬起头来平复了一下心情,找出信纸和钢笔墨水,用一张硬纸板垫在第一张格子纸下面,免得字迹印了下去,然后便提起笔来工工整整开始写回信。

    第二天上午,容明远过去送别阮经武和黄振烨的时候,将这封信交给了阮经武,拜托他带给伍元朗,信里同样没有夹相片。

    飞机远远地起飞了,容明远看着在天边越来越小的机身,不由得想到了远在河内的伍元朗,阮经武给自己留下了他们和伍元朗在河内的住址和电话号码,自己这边的地址对方原本就知道,手机号则是新增信息,或许有一天自己会去河内看看,也可能哪一天伍元朗黄振烨他们又会重来武汉,不过如果黄振烨的母亲来武汉做手术,自己是很可以帮忙的,二十年前的经历如今又构成了另一种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