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早上六点多的时候,黄振烨睡得正香,忽然有个人在他耳边轻轻呼唤道:“振烨,起床吃饭了,我做了肠粉,撒了猪肉末和虾干,很香的。” 黄振烨一把掀起枕巾蒙在头上,咕哝着说:“困死了。” 阮经武平时听起来很魔性很有诱惑力的嗓音此时听起来是那么的令人烦躁:“已经六点四十五分了,你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刷牙洗脸吃饭,然后就要赶着去工厂了,否则赶不及早操晨会。” 黄振烨痛苦地说了一个长句:“让我再睡两分钟。” “一百二十秒的时间不够让你睡眠满足的,但是你的准备时间就只剩十三分钟了,缩减比例为百分之十三点三三,出门会更加紧张的。” 黄振烨:经武,拜托你的数学心算能力可以稍微差一点吗?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了啊,越想越窝火,而且两位小数点后面还是无限循环的! “那你亲我一下。”黄振烨很艰难地挑起眼皮,索求一个艰苦逆境之中的激励。 阮经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低下头来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然后说:“好了,早安吻已经亲过了,这下可该起床了。” 黄振烨半闭着眼睛,感觉自己的身体被阮经武扶了起来,他感到周身的血液一个劲儿往下涌,十分的不舒服,难怪经武总是叮嘱他,起床的时候不要太猛,否则对身体有害,年纪大的人更加可能引发猝死。 黄振烨迷迷糊糊地将衣服往身上套,阮经武准确地将他的左胳膊插进袖子里,经过一番折腾,黄振烨终于穿戴整齐,脑子也清醒了许多,坐在床边伸手搂住阮经武的脖子说:“为什么今天刚刚到周四?后面还要上两天班才能休息,每周都要工作这么长时间,也不见工资多开一点,如果每个周能够休息两天就太好了。” 阮经武笑着将两臂伸到他肋下,两手在背部交叠紧握,环住他的身体一用力便把他提着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可能将来经济发展了,就会有双休制呢,欧美那边倒有一些国家是这个样子的。” 黄振烨:我现在对“资本主义国家”越来越敌视不起来了┓(?′?`?)┏ 因为经过这一番磨蹭,时间稍稍有点耽搁,黄振烨冲进洗手间飞快刷牙洗脸,好在一杯温热的刷牙水已经摆在那里,就差挤牙膏了,看来阮经武已经推测出自己今天早上会有些延迟,所以帮自己准备好了,让自己得以减少一道工序,想来是自己今天早上那眼如胶粘、呵欠连天的样子提供了一种预兆,这几天连续加班,实在有点受不住了。 平日里阮经武虽然也是十分细心体贴的,但还不至于到这样的程度,毕竟自己好手好脚,没有到生活不能自理的悲惨状况,从头到脚事无巨细地照料代劳,虽然写起文来显得格外甜蜜,然而真放到黄振烨身上,那就显得有点太肉麻了,他感觉这不是对待爱人的方式,这是对待宠物,逗猫呢,而自己是绝不愿意当宠物的。 餐桌上放了一点五盘肠粉,阮经武那盘已经吃了一半,肠粉洁白而半透明,放了许多配料,除了黄瓜丝和罗勒,还有蘑菇、炸洋葱之类,令味道在清爽中带了浓郁的鲜香,旁边当然少不了一小碟深红褐色的蘸酱,虽然是匆匆做的早饭,然而白的绿的黄的红的配色也十分鲜妍好看,颇为清新雅致。 如果是在时间充裕的时候,黄振烨一定会先欣赏一下,满足视觉需求,然后再下筷子,不过如今他却顾不得那么多,时间只剩下八分钟了,自己要抓紧吃饭赶快出门搭车,于是他狼吞虎咽没过几分钟就将一盘肠粉吃完了,虽然吃得飞快,但是味道也尝了出来,非常美味,只可惜来不及细细咀嚼了。 匆忙吃过早饭后又喝了半杯水,黄振烨擦了一下嘴,把盘碟放进水槽留待晚上再洗,背上挎包和阮经武打了个招呼,说了一声“经武我先走了”,就冲出门去。阮经武在后面拍了他的屁股一下,把他送出了门,如同快马加鞭一样,黄振烨虽然急着赶公交,此时被他在屁股上重重摸了这一把,也不由得感到臀部火辣辣的,仿佛在自己下面点着了火箭一般,加速度更快了。 一九八六年七月十号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午休结束后大家成群返回工作间,刚刚开工一个多小时,忽然之间阮青山跑了过来,挥着手喊道:“停下,大家都停下来,有重大消息广播!” 黄振烨楞了一下,眼皮就是一跳,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凡是越共的重大消息基本上没好事,这几年不是反对这个就是反对那个,要么就是削减食品配额。可能对于越南人来讲,越共最大的罪恶不是侵略柬埔寨,或者与中国交恶,而是他们那一套主义让本国民生日益下滑,几乎崩溃,这才是最让人怨恨的。 黄振烨现在是有点经不起惊吓了,如今他只想平平安安地生活,不希望再有什么重大的波折,当然改开这样的重大国策他是举双手欢迎的,那意味着自己能赚到更多的钱,生活会更加好起来,不过看阮青山脸上那个严肃沉重的表情,黄振烨本能地知道这次的广播内容绝不是这个喜大普奔的消息。 果然机器停止转动之后,工人们在场地前排好队,一副恭敬状,这时只听挂在柱子上的广播里传出播音员沉痛的声音:“共产主义伟大战士,无产阶级革命的先锋,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越南共产党中央总书记,黎笋同志,于一九八六年七月十号上午九点三十三分不幸逝世。” 黄振烨的脑子顿时嗡地一声,好像钻进了一百只蜜蜂在那里乱哄哄地叫,后面广播里还在例行说着的什么:“黎笋同志的一生,是伟大、光荣、英勇的一生(正确两个字替换成英勇了),为了越南民族的解放事业付出了自己全部的心血,在抗法、抗美战斗中,他一直走在人民的前列……” 这些话他就听得不是很清楚,虽然广播喇叭声音不小,又是播送这样一个地震级别的消息,音量特意调到最大,黄振烨也觉得那些字眼儿钻进耳朵里的时候不住震荡着鼓膜,但是它们的含义在他大脑里却反映得很模糊,反正左右也不过是一些套话,在越南,无论哪个国家领导人死了都是这篇话,如同已经备好了模板,用的时候只需要将人名替换一下就好,而除此以外的其她悼词似乎很容易就会犯政治错误。 几分钟之后,广播终于播放完毕,阮青山说了一声“解散”,大家纷纷散开来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黄振烨脑子还有些晕晕的,这时只听阮青山感叹地说:“上一回这么大变天还是十几年前胡主席过世的时候,当时也是这么个场面,那个时候就感觉到,很多事情要不一样了。” 黄振烨:一朝天子一朝臣啊,这一回应该轮到阮文灵书记了吧?┓(?′?`?)┏ 当天晚上回到家里,黄振烨迫不及待就和阮经武说起这件事:“黎书记逝世了啊,这一下应该是阮书记当总书记了吧?” 阮经武轻轻一摇头:“新任总书记是长征。” 见黄振烨“哦”了一声,一脸失望的样子,阮经武笑了,道:“长征书记是一位很出名的亲华派,听他的名字就知道了,另外他与阮文灵书记趣味相投,如今中国的大趋势是经济体制改革,这个时候亲华派上台没有什么坏处。” 黄振烨听得出阮经武这是话里有话,阮经武这个人本来就精明,读书既多又活,因此说起话来有时候就有一种政治家的技巧,一般都是讲国家政策和趋势问题的时候,他往往就会用这样的语言策略,日常之间倒是很坦诚的,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不需要玩儿“你猜你猜你猜猜猜”的游戏。 于是黄振烨就追问道:“这位长征书记到底有什么样的过往,能给我说说吗?对他不是很了解啊,呃,其实中央那些领导哪个我都不了解。” 阮经武含笑慢悠悠地说:“长征书记原名叫做邓春区,因为对中共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仰慕备至,所以改名为‘长征’。当初五十年代搞土改的时候,他们这一派走的是当时中共的路子,杀了很多人,尤其是阮氏南,影响非常大,两年的土改后果比较严重,后来长征书记就被黎书记那一派南方系给搞下去了,黎笋书记那一派后来就发展成亲苏派,和中共关系很差。本来中共和苏共也不过是两只差不多的梨,然而现在中共明显如同脱缰的野马,经济上一路狂奔向美帝了,发展非常快,这种时候再死守着苏联那一套,就是一种自虐了。所以我说长征书记这个时候上台刚刚好,正赶上中共政策的上升期,如果此时中共偏巧实行更严厉的共产经济,这时紧跟就是自找麻烦了。” 黄振烨仔细品了品,这个意思是说,越南的政策究竟是对国民有利还是有害,取决于当时掌权的人亲苏还是亲中,更取决于那时信奉的老大哥是往天堂走还是往地狱奔,其实天堂是不存在的,地狱倒是有很多,根深蒂固的天堂情节不知催化出多少疯狂的事情。 虽然是盛夏天气,然而黄振烨却不由得感到仿佛有一阵冰凉的小风吹过,让人感受到的不是清爽,而是一种惴惴不安之下的寒意,他非常清楚地体会到,自己的命运不能由自己来掌握,上层的变幻不定对自己有压倒性的影响,而这一连串的事情又往往很具有偶然性。比如中共,如果当年不是和苏联闹得那么僵,可能如今就不容易和美国接近,如果不和美国接近,那么即使越南今天是亲华派上台,自己的生活也还是照旧,不容易有太大的改善,仍然要这么苦熬下去,所以有一些事情,当时看起来虽然可能是糟糕的,错误的,但是在未来倒是或许会诡异地转折到一条比较好的道路上来,这可能就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吧。 阮经武站起身来做饭去了,黄振烨垂着头郁闷了一会儿,也跟进了厨房。 吃过晚饭之后,两个人并肩坐在床上各看各的书,头顶的木质吊扇沙沙地转着,带来一种现代气息,阮经武已经升为大尉,家里的配置更加好一些了,如今连吊扇都有了,夏天的晚上总算能够稍稍凉快一些。 黄振烨看了一会儿书,仰头看着头顶的风扇,说道:“看传统总看到才子佳人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很有一种古典美,不过现在看着电扇,就感觉是一种与以往不同的工业时代的美感,自己扇扇子真是有点累,容易手酸,而且睡着了就又热起来,所以是效用产生美吗?” 阮经武歪了头看着他,说:“据说西方已经开始质疑工业文明了,说什么抹杀个性、太平庸之类。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十几年前的法国五月风暴的口号是:‘消费社会不得好死,异化社会不得好死,我们要一个新的独创的世界,我们拒绝一个用无聊致死的危险去换取免于饥饿的世界。’” 黄振烨一皱眉,道:“这些人都是学生吧?太年轻太单纯,整天待在象牙塔里,不知道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消费社会没什么不好,我倒希望现在是一个物质极大丰富的消费型社会呢,好东西谁会嫌多?所谓的共产主义社会不也就是这样一幅图景,每个人都能过物资充裕的很美好的生活?有这样不省心的孩子,她们的妈爸可真是够受的,要是我的孩子,真要怀疑是自己的教育问题,太失败了。” 阮经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Too young too Simple,sometimes naive啊!我当时一听到这口号,立刻想起中共文革中的一句话:‘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两者真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属于闲的蛋疼,可以用别人的生命玩出自己精彩的说法。这样的人我非常了解,见过不少了,别看他们现在嘴上说得壮烈,一旦涉及他们自己的生命和财产,跑得比谁都要快,把他们饿上三天,不管什么话都一定会倒过来说的。 不过振烨,你说起话来怎么忽然这么老气横秋的?你今年才三十二岁,要想有一个二十岁的孩子,那可得十二岁就与人同房呢,精子太不成熟了,虽然老男人的精子活性偏低,然而你那年纪也太小了点儿了。” 黄振烨立刻脑补出一个小屁孩和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姑娘入洞房的画面,双方生理和心理的差距实在太大,搭配起来十分怪异,简直仿佛是畸形的配合,登时一阵恶寒,连连摇头,似乎要把那镜头甩出脑海去。 他瞪了阮经武一眼,道:“你就能作怪,我就不能说是心理成熟吗?抚育后代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事先就要考虑清楚的,不能两眼一抹黑,凡事都等到事到临头再想办法。” 阮经武笑了,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抚,过了一会儿似乎漫不经心地说:“振烨,你想过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吗?” 黄振烨楞了一下,摇摇头,道:“从前偶尔想过,不过我们两个已经这么好了,如果我去结婚,这就既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妻子,这属于欺骗感情。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你,就算是没有你,我觉得我成为一个好父亲的概率也要比作一个好丈夫的几率大一些,毕竟孩子带有我的血缘,那是天然的联系,而爱情则是变幻莫测的,呃……不过我们一直都很好。” 阮经武点点头,他也知道两个人这份感情维持到现在非常不容易,毕竟背景相差太大,虽然黄振烨失去了部分记忆,但一些想法仍在,“异域风情”起初虽然能起到强烈吸引的作用,就好像磁石的两极彼此相吸,但要长期相处则要看两个人的共同之处,能否有比较多的默契协调。有时候阮经武甚至觉得,因为巨大差异而引发的强烈性吸引力会不会只是因为如果血统距离遥远,在重组后代基因上比较容易优化?就是说那只是为了繁衍后代,而不是为了长期合作共处,情人如同过客,亲人才是永久。 这时黄振烨忽然欢快地说:“我想好了,如果今后妹妹有了孩子,我们作舅舅也挺好的,虽然距离有点远,但是可以寄钱回去,如果你也不结婚的话,我们两个的收入都可以用来支援妹妹,家里的负担就大大减轻了,但愿妹夫是个好相处的,不要把我们当做是外人。话说一想到家里突然要添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成年人,还是个男人,我怎么觉得心里突然这么慌呢?” 阮经武笑着搂住了他:“果然是一个成熟的人了,现在妹妹连男朋友都没有,你就考虑到妹夫的事情上去了,回家时可别和妹妹说,她烦着呢,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