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送了我玫瑰花
【1】 秘书接过上官玲手中已经看完的剧本,放进包里,又将备用的衬衫和风衣递给她:“那我就先回香港了。如果您不能在八号夜赶回九龙机场,记得和我联系。” 草原上的三月还是寒冷,上官玲穿上衬衫,扣子也没有去扣,只是用衣摆擦拭着镜片,带着可有可无的漠然,完全没有在听的样子。半响她才缓缓说:“回去后帮我联系驻港联络办。” 没有一句“辛苦”,更不会有“小心”,她本质上就是一个冰冷的资本家。你不能指望她是一个贴心的老板。 但人就是不能比,一比下限就低了。秘书在许多富豪身边待过,纸醉金迷是他们的,留给他的只有胃病和针眼。上一个老板更是登峰造极,不管是鲜花还是酒店,甚至连安全套都指派他去买。 正所谓不抱有希望就不会失望,他跳槽来到这里,却惊喜地发现衣冠楚楚的上官女士是多么一个公私分明的人,追求男孩子一向亲力亲为,办公室俨然属于正统一派,没有藏污纳垢着那么多计生用品,更不会有撅着屁股在桌子底下舔鸡巴的娇软美人。 “那边刚才说会让你得到一个道歉的,不至于……”秘书被打断了,上官玲似笑非笑:“我找联络办是因为他们几天前想借广场办活动——我还没有小学鸡的那种地步吧?” 见秘书低头不语,上官玲戴上眼镜,慢条斯理地把扣子扭上:“他们也没有问问到底是谁的错?” “毕竟他们是东道主……” “是我性骚扰他,严重了说是猥亵罪,为什么要他道歉。”上官玲眼神正直。 “老板,猥亵罪是台湾那边的,大陆只有流氓罪,”秘书瞄了一眼她,不确定地答,“成熟的男人,不管怎么样都要学会弯腰吧。” “也对!男人总要承担起责任来!”上官玲恍然大悟地点头,向秘书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是的,一个社会中的人,有脾气固然是硬脊梁的表现,但不添麻烦才更加重要。”秘书把心放在了肚子里。 “这么说他不仅不是软弱,甚至还是个有担当有骨气的人!”上官玲击节称赞,嘴角迸发出灿烂的笑意。 “外不殊俗,内不失正。”被她的情绪感染,秘书也有些激动。 “懂了,这就去强奸他,反正他也不会怪我,他会弯腰的,对吧!” 此时她的笑没有损失一分一毫,在骤然沉寂下来的空气中却有些触目惊心的讽刺味道。 秘书低下了头,委屈又嫉妒。 其实在听说两人扭打起来的消息后,盟长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释然。 和上官玲接触了一圈下来,发现她确实如传闻中那般冷漠古怪,到这里两天了,还没有把她拉到饭局里一次,没有一点人情味儿。再想想图尔嘎是哪家的孩子?生下来就不争不抢就高人一等,就是要当完美主义者的。 原来他们也是人,也会有失去风度的时候。 “去年过年在翠园看到你,这么多年过去都已经是大人了——请假回来准备结婚?” “嗯。” “你们现在做研究辛苦。不过我们也不容易,什么的都要靠自己……” “我知道,盟长,”图尔嘎接过地图,平静地说,“这是个好机会,但是不要忘了,我爹前几年在福建被那姓李的奸商耍得多惨。” 怎么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那是大家都闭口不提的事,盟长听出来他还有气,在故意说教呢,所以只能低低地应着,想要这位太子爷道歉还是要哄:“哎,我知道的。” “您知道就好。招商还是要摸清底数,毕竟草原的生态恢复起来也是很难的。”图尔嘎撂下阴嗖嗖的几句话,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事实上,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经常牺牲,明明他习惯顺从,但今天却感觉到格外的委屈。 周围突然有些安静得异常,他回头看到了上官玲,人们自觉让出一条路来,于是她就这么径直地走到面前。 “您没有受到什么惊吓吧?”盟长关切地问。 “抱歉,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感到十分愧疚,对不起。”青年随之欠身,深深垂下他高贵的头颅。周围的人不少,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一丝局促焦躁。 上官玲手抄在风衣口袋里,俯下身在他耳边悄声低语:“你怎么换裤子了?” “脏了。”他撇过脸。 “还会被弄脏的哦。” 图尔嘎沉默,选择性忽视其中歧义:“对不起,我不会再冲动了。” “可我已经冲动地爱上你了,怎么办?” 盟长看到两个人窃窃私语地交头接耳,突然图尔嘎直起身向后退了几步,一度呆滞,不可置信地皱起平直的眉宇,他好像无语凝噎,憋着一口气,瞬间涨红了脸,一直红到耳尖。 盟长看到了,其他人自然也看到了,图尔嘎惊慌地环顾四周,探究的目光快把他戳成筛子,更加笃定上官玲在羞辱他。 “得饶人处且饶人,上官女士。”盟长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安抚性地把图尔嘎拉到自己身后。 “我可没有为难他,更没有要求他道歉。”上官玲不满地拽住从她身边晃过的手腕,又把图尔嘎拉了回来,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条药膏放到他的手心里。 “你这话就有失偏颇了,我们也只是希望能有一次愉快的合作。”盟长轻抬眼角,带着深深的责问。 气氛凝固成了胶状,难以呼吸。 是图尔嘎先受不了了,他晃晃手里烫手的地图,试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别说那些了,我带你去看养殖试验基地……” 图尔嘎从未从象牙塔上走下来过,仍稚嫩于浑浊世俗。他以为自己聪明,从书上看到就能应付。但那些真实尖锐棘手的情绪轻而易举就能将他扎伤。 “谢谢。”图尔嘎把药膏塞回上官玲手里。 “想让我帮你涂?荣幸之至。”她作势去碰男人的大腿。 “你真自以为是!”图尔嘎厌恶地扭过头,内侧的肉火辣辣地痒。 “拿着吧,”上官玲无所谓,“这是处方药,在药店可买不到,我试过别的,要么会淤血要么费时间。” “你以为是谁——” 女人笑眯眯地抢了个先:“都是我错了,原谅我吧。” 图尔嘎喜欢上官玲笑的样子,比他家附近胶卷冲洗房窗户外挂的TVB花旦的照片好看。但一想到这笑带着纯粹的功利成分,心肌梗塞就上来了。且不说上官玲只是他捉弄他恶心他,退一万步讲,她来真的,自己身上也没有什么值得索取的东西。 “我已经有未婚妻了,你别总对别人的丈夫笑。” 意外地坚贞呢,明明未婚妻那么肆无忌惮。 “你喜欢她?” “反正不会喜欢你。”图尔嘎目不斜视。 “她像我一样爱你吗?” 这话给了图尔嘎致命一击,铁壁倒塌,他还要心酸地一个一个捡拾散落在地上的小瓦片再拼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让我觉得爱很廉价,我没兴趣回应一份廉价的爱。”图尔嘎凶又冷地瞥她。 像一只急红眼的兔子,恨不得从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如此虚张声势。 “那你能回答我,嗯……”上官玲完全不介意,她还在思索着能从哪一个点动之以情,正好路过了马厩,她就问,“还有多远啊,我们可以骑马去吗?” “不会。” “开车也行啊。” 临来内蒙刚买的奔驰s在马厩旁停着。 “不会。” “那你会开飞机坦克装甲车吗?” 图尔嘎知道是因为副盟说他是军人,上官玲才理所当然地这样想,但不开心的情绪还是无缘无故地支配了他。 “我是文职人员。”他把头抬得很高,因为有踏空的失落感。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期待一个只见了一面的人会花心思了解他?哦,那又有何意义呢。 “文工团?”上官玲单纯凭借个人兴趣猜测。 “……研究院。” “哦,高知。”她就觉得兵痞子不应该有这么一股清高气,果然还是没有走下来过的学究,端着那个劲儿呢。 “搞化学的吗?” 图尔嘎抬头:“为什么觉得我是学化学的?” “因为,”上官玲露出了隐秘的微笑,“我的弟弟,他曾经很喜欢化学,我觉得你们有些像,脾气都那么坏,但很懂事……” 也许是上官玲悲伤的分寸把握得太好,触动了图尔嘎敏感的神经:“曾经……” “他很多年前就自杀了,从我爸的办公室跳下来,”上官玲笑,“没人再逼着他继承家业了。” 此时上官亭在餐厅里连打了三个喷嚏,萨日朗责怪他穿得单薄。 “死了……”男人目光放空,陷入了某种柔软的想象,呼吸很轻,仿佛胎儿在温暖的子房。 上官玲敢肯定图尔嘎在想一些危险的事,这些被当成传家宝一样好生珍藏的知识分子,在混乱的时候,或多或少都有过把自己摔碎的想法。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骑马过去吧,时间宝贵。”她收束世界线。 枣红马不名贵,没资格进赌马场,不过上官玲很喜欢它。因为被阉了之后,脚步温和又平稳,很适合看风景。 图尔嘎被突然伸过来的马头吓到了,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几步。听到耳边微弱未闻的嗤笑声,他拧眉把手往上官玲面前一摊。缰绳立刻被放到了粉白的手上。 眼见着他长腿一跨翻身上了马,上官玲转身去牵另一匹,却突然被揪住了衣领,原来是马踢了一下腿,把男人吓得不轻,他慌张地说:“你先别走——” 看到上官玲意味不明的笑容,他才意识到自己多蠢,只听她在马身上使劲一拍,“跑一圈再回来!”,瞬间,天旋地转。 管他有几分马背上的民族血统,没人能拒绝飞驰的魅力,上官玲双手环胸。 许久,她看到图尔嘎在远方消失又出现,整个人腾着热气,发丝飞扬,脸上红扑扑的,浸渍薄汗,显示出年轻人才有的鲜活明媚,那么奢侈,血脉偾张的俊朗,多汁的肉体,让光阴嫉妒。 为什么把自己糟蹋成那种死气沉沉的样子呢,上官玲摘下眼镜,想不通索性不想,只希望摄影师可以一次性拍的好的角度。 “后天凌晨的夜航应该有吧……”她喃喃自语。 “你在说什么?”图尔嘎有些耳鸣,大声地问。 “过来,把耳朵伸过来。” 图尔嘎照做了。他在马上被颠得晕乎乎的,智商情商双双下线,还不知一会儿会发生什么,呼哧呼哧小声喘着气,好奇而懵懂地盯着女人的嘴,想听她又能想说出什么个花来。 什么都没说,只是,吻了他。 不是简单地触碰,上官玲捧着他的脸,直接勾起了粉舌,像含宝贝一样含住,吮吸舔咬,图尔嘎只是一开始没什么意义地推了几下,他的腰本来就在一来一回间颠软了,颠散了,被销魂的吻技挑拨得人都酥麻,一直麻到尾椎骨,快要从马背上淌下去,眼见着男人的眼皮逐渐沉重,呼吸炙热,情迷意乱地松开缰绳,环上对方的脖子,溢出类似幼兽含糊不清的呜咽,身体颤抖,摇摇欲坠。 他真是在勾引人这方面天赋异禀,幸亏他不是警察,不然有多少性犯罪者要被钓鱼执法?上官玲凝视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卷上撩拨的暧昧。 这样好看的皮囊,白衬衫下深埋的肉欲,这么一个金玉的壳子不多看几眼,过几天就全忘了,毕竟这次的照片要全部交工。 一阵热风吹来,吹凉了他下颌晶亮的水,他突然意识到了很多事情,睁开朦胧的醉眼,慌乱地把头从旁边扭了过去,糜红的唇被映得润泽可人,张合半天都没有说出一个字。 “你,不懂什么叫,自爱吗?” 声音近乎咬牙切齿。其实他讨厌自己一副受害者的无赖样子,把所有的错都责怪到对方身上。 但他现在真的不想再承担任何责任了,不想再做出任何反省,只是受够了。 他可以任性一回吗?可以吧。 初到国外的时候,性解放运动的阴影仍在欧洲盘旋,母亲只要参加国际会议顺便来看他时一定会提醒他不要滥交;生理课上老师也多次建议过他们自慰,射精的感觉说不上多坏,也没有所谓“天堂般的快乐”,他不能理解以性交为乐的人,于他而言,不以生育为目的的做爱都是在浪费生命,他情愿在实验室里做一天的观察报告。 但上官玲的触碰带着一切他不明白的感情,暖洋洋的。他会这样的美好而头晕目眩,应该也清楚,那不是属于他的,他不能接受。 “我一个星期后就要结婚了,你不知道吗。”他冷漠的脸上有尚未冻结的媚意,下一秒就完全破碎—— 上官玲说:“哦,那我们算在偷情吧。” “哪有!我们哪有情!” 那是他的初吻啊,连父母都曾给予过的,来到人世间的第一个吻,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交付了出去,明明他都精打细算了二十四年了,为什么会这么鲁莽。 “好吧,先生。”上官玲看到男人仿佛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而自己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你看——”她掏出一块格纹手帕盖在手上,手指蹁跹灵活,熟练而轻巧地晃了几下,血红的野玫瑰就出现在眼前。上官玲用帕子包起短短的花梗,抬手插进他衬衫的口袋里,像新郎官的礼花。 “我祝你婚姻美满,子孙满堂。” 只要萨日朗聪明一点就可以在撕破脸皮的最坏情况下,凭借照片,无损己方利益,解除婚约。 说实话,她也不想萨日朗捡这个便宜,她还太年轻了,不知道一个优雅而稚嫩的男人有多珍贵。 演出结束,她该退场了。 “上官玲……” 闻者惊然回头,她刚才听到了什么?这么馋人的哭腔,谁哭了?是从她刚亲过的嘴里发出来的吗? 人和人的情感显然不共通,更不要说fork是否有感情这种东西尚待研究,上官玲只是有些兴奋地看着气派的男人骑在高头大马上,仿佛误入浮华的少年草原神,风流缱绻的眼角充斥无助的泪,摔落在他手心里玫瑰心尖。 好想安慰他,可惜现在自己身无长物,不然肯定要把他压在马上掰开腿狠狠地插,这样他就没空哭了。 当然只是想想,上官玲真实的安慰方式很无趣,她走进图尔嘎摸摸他的耳垂:“别哭别哭,我再给你变一个天女散花。” 五颜六色的珠光糖纸被撒了出来,因为她随身带的水果硬糖也吃完了。 “你……”男人痴迷地抬头望着一场纷纷扬扬,他的的眼皮会在哭过之后变得多,染着层层叠叠的绯红,鼻翼还在因为没缓过来的哭泣而抽动,睫毛糊在一起,成了蹼一样的东西,“你准备什么时候和我结婚?” “啊?这……”上官玲发出迟疑的声音。 “你亲了我,还伸了舌头,竟然不准备和我结婚吗?” “啊……这!” 男人偏执而认真地歪头:“既然你爱我,就应该和我结婚。” “结婚那天我也会送给你玫瑰花的。”他补充。 当晚上官玲销毁胶卷后直飞香港,谁都没有告别,更是什么合同都没有签。盟长在许多年后升任四大家之一,仍然搞不清楚本来明码标价的事,怎么突然黄得彻彻底底。